☆﹀╮=========================================================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北平无战事之没头脑少女重生手册 作者:若水未央 重生之前的谢木兰是个没脑子的,不光如此,她还眼瞎。 重生之后的谢木兰,还是没什么头脑,但起码眼不瞎了。经过不懈的努力,她终于成长为一个!十足的!兄控! 谢木兰说:“吾兄小鹿斑比方孟韦很萌的,乃们不要欺负他。” 综《伪装者》,有楼诚客串,明镜客串,梁萌萌客串。 北平无战事的剧情太正统压抑,我们少走剧情,多谈恋爱。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木兰、方孟韦 ┃ 配角:北平老方家,上海明家 ┃ 其它:   ☆、重生   1948年7月,北平西山监狱。   高墙下几声枪响,鲜血从谢木兰的胸口不断冒出来,她眼睛迷离地望着横抱着自己的梁经伦,开不了口,说不出话。   谢木兰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就好像风筝一样没力气,没方向。她漂浮在半空中,看到脚下的人事物都跟拨了快钟一样飞快地变化着。   她看到小表哥方孟韦冲到警察局枪指局长徐铁英,怒气冲冲地质问自己的下落。   她又看到大爸方步亭为了争一口气,走到西山监狱说自己就是共/产/党要求坐牢。   画面流转,谢木兰终于落在地上,抬头望是德胜门。而高高的城门下只有一个人,双手揣在衣袖里,抻着脖子往远处张望,嘴里念念有词,“木兰怎么还不回家。”   是谢木兰那貌不惊人,还很无趣的老父亲:谢培东。   谢木兰跑过去,冲父亲大喊,“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可任凭谢木兰多大的声音,谢培东都没有反应,他望不到女儿只能孤零零地转身离去。   谢木兰呆在原地,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谁都看不见她。   “你后悔吗?”一个声音响起,谢木兰一惊,转头就看到左手边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谢木兰又一惊,原来右手边还有一个自己。   这一左一右开始吵架。   右边说:“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谭嗣同说了: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   左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人都死了变法还有什么用?”   右边说:“以我一人之躯能换得众人自由,我死又如何?!”   左边说:“你以为你死了,国民政府就此罢休?不再抓捕进步学生?他们就有自由了?你爱慕的梁教授就是国民政府的人,你明知道自己是他们内斗的牺牲品,还不承认!”   这下右边不说话了。   左边接着说:“你死了全无用处。可怜你的家人还在找你,还在等你,还以为你仍活着...”   谢木兰看着两个自己你来我往的吵架,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她脑袋嗡嗡直响,谢木兰捂住耳朵大喊,“你们别说了,别说了,吵得我头疼!”   那两个谢木兰非但没有停下来,还转过头来对着她逼问,问的什么谢木兰一个字都没听清。   突然,空中轰隆一声,谢木兰愣住了,她抬望天,黑压压的乌云盖过来,脚下的地面裂出一道道缝,深不见底。   另外两个谢木兰都不见了,哪还有什么德胜门,苍茫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孑然一个。   这时又一声轰隆,谢木兰害怕地尖叫,“打雷了!我最怕打雷了,大爸!爹爹!小哥,你们在哪儿!”   地缝越裂越大,谢木兰抱头乱跑,脚下一滑,跌进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谢木兰再睁开眼睛时,周围都是黑暗,她仰面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想动却一点也动不了。   耳边又一声轰隆隆的声音,大地都跟着颤抖,泥土瓦砾灰尘一齐掉在谢木兰的脸上,像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谢木兰又悲伤又害怕,原来自己做了这么大的错事,老天爷要用五雷轰顶的方法惩罚自己。   她想起那慈爱的大爸,隐忍的父亲和无限宠溺自己的小哥。谢木兰这辈子没见过妈妈,活了十九年,着实让这三个男人操心操力了。   谢木兰离家出走的时候跟方孟韦大吵了一架,她觉得理亏,暗地里还买了一张手绢想送给小哥。   北平夏天干热,方孟韦上班总是穿着警服,出门就一身汗,好几张手帕都用黄了,洗不干净。谢木兰还曾嘲笑他,是个糙汉子,不讲究,将来讨不到媳妇的。   想到这里,谢木兰呜呜地哭起来,她这一遭雷劈,万劫不复,是再也见不到方孟韦了。   “...小哥...对不起...呜呜呜...”   就在这时,谢木兰的头顶上方突然开了一道光,一个声音飘下来,“木兰,木兰!还活着吗?”   是地狱的小鬼来抓她了,谢木兰哇得大哭,“死了,死了,我死了!”   那道光又开了一点,一只手探进来,“木兰,木兰,听得到吗?”   “听不到,听不到,你走开!”谢木兰害怕极了,又很紧张,见那只手骨节分明,还有血,就在她脸上两寸的地方划来划去。她一狠心一跺脚将那只手死死咬住。   “啊!”那只手條地缩回去,非但不生气,还很开心。一个声音激动到颤抖,“咬我了,咬我了!”   谢木兰:“......”地府的小鬼都这么欠吗?   谢木兰头顶上的亮光越来越大,最后一根木头被抬走的时候,她眼睛被阳光刺痛,半天也睁不开,只觉得有一双手从腋下穿过将自己拖出来。   那人跪在地上抱着谢木兰,用牙咬开军用水壶,撬开谢木兰的嘴,冰凉的水一半进了嘴巴里,一半流进衣服里,惊醒的谢木兰定睛一看。   抱着自己的人就是方孟韦!   “小哥...我这不是做梦吧...”   方孟韦见她醒了,把水壶扔掉,将谢木兰背在背上,说:“不是做梦,小哥来救你了。”   谢木兰趴在方孟韦的背上,才发现他脑后有一个伤口,血渍都干了,凝成一块。   “小哥,你受伤了?”   “没事。”方孟韦说,“不疼!”   又一声巨响,一颗炸弹在嘉陵江中爆炸。谢木兰观望四周,防空警报漫天回响,目之所及哭号遍野,大街上的人四处逃窜。   天阴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只在江天交界的地方开了一个口子,露出半轮红日。谢木兰觉得像是有怪兽要从云中爬出来。但没想到,破云而出的是一架战斗机。   战斗机几乎是贴着屋顶飞过,方孟韦背着谢木兰躲到一处角落。炮弹的声音像浪潮一样袭来,无数个爆炸点在两人周围炸开。方孟韦紧紧抱住谢木兰的头,捂住她的耳朵,嘴里轻轻地说:“别怕,小哥在这。”   谢木兰埋在方孟韦的怀里,突然想起来了。   战斗机、轰炸、逃难这些都是她经历过的。   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3年,日军对继续对重庆进行轰炸。她所读的渝北中学在爆炸中坍塌,是方孟韦将她挖出来的,那年她才十四岁。   谢木兰从方孟韦的臂弯中探出头,死死地盯住他。她完全呆住了,眼前的方孟韦变年轻了,穿着三青团青年兵的制服,真真就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木兰,你看什么?”方孟韦问。   谢木兰望着方孟韦的眼睛,又在他的眼睛里切切实实地看到自己,她僵硬地开口,“小哥,小哥,我又活了...”   方孟韦背着谢木兰钻进防空洞,在洞里面弯弯绕绕转了好久,终于找到方步亭和谢培东。   “怎么弄到现在!”方步亭本坐在一张凳子上,见到兄妹两人回来,立马站起来一边扶谢木兰下来,一边斥责方孟韦。   “我赶过去的时候学校塌了。”方孟韦说。   “防空警报拉了多久了,你现在才过去...”   谢培东将谢木兰放在两条长凳拼成“床”上,转过身来见方孟韦满头大汗,灰头土脸,便说:“内兄,少说两句。孟韦去救人已经很危险了。”   方步亭没再管方孟韦,低头看到谢木兰两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他蹲下来笑着说:“木兰,吓到了?”   谢木兰没有说话,再看到方步亭和谢培东,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谢培东也蹲下来问道。   “不会吧,我检查过的。渝北中学之前就炸毁过,现在的校舍都是木板房,木兰又在死角,应该没有受伤。”方孟韦说。   防空洞中灯光灰暗,方步亭扶着眼镜仔细瞅了瞅谢木兰的脸,这才她发现发际线的地方,有个伤口已经发黑。   “还说没有受伤!”方步亭说。   方孟韦紧张地蹲下来,小心地撩开谢木兰散乱的头发,真有一个三寸来长的伤口,“木兰,疼不疼?怎么不早说?恩?"   “人都吓傻了,还怎么说,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   方步亭音量高了一些,谢木兰晓得这是他大爸要发脾气的前奏,她伸手拽了拽谢培东的衣角,“爸,你劝劝大爸。我没事,况且小哥他也受伤了。”   “什么!”谢培东将方孟韦拉近身,“哪受伤了我看看”   方孟韦摸了摸后脑勺,“没事,瓦片飞下来划了一下。”   方步亭刚要说话,一个国军中尉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方步亭面前,整了整军帽,双腿一闭,行了个军礼,“方行长!我们受贺耀祖市长委托,前来探望方行长!”   “探望?”方步亭慢悠悠地坐回椅子上,眼睛并没有看那个军官,“我有什么好探望的。”   “方行长管理央行重庆分行,是经济支柱,贺市长怕您有危险。”   “危险?”方步亭又反问。“我能有什么危险?”   那军官被噎得答不出来,方步亭指了指防空洞中的其他人,“你们防空司令部是干什么吃的,重庆市政府是干什么吃的。民国二十九年校场口因为日军大轰炸死了多少人?现在这里又聚集了多少人?!他们的死活你们不关心,跑过来关心我这个老头子。我死了有的是人当这个行长,他们死了贺耀祖就等着引咎辞职吧!”   那防空司令部的中尉又要说什么,方孟韦站起身来,摆了摆手,“方行长的话你刚刚没听到吗?警察局、预备役、连我们三青团的人都来维持秩序,你们防空司令部什么时候能起点作用!”   那军官轻蔑地看了一眼方孟韦的军衔,碍于方步亭的面子,再加之想到方家大少爷方孟敖是国军的王牌飞行员,面对质问只好认怂。“方小少爷,我知道三青团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收容难民,安置流亡学生。可我们防空司令部也在和国防部商议作战计划啊...”   话音未落又一声巨响,防空洞内灰尘飞扬,尖叫声四起。方孟韦扬起下巴,“这就是你们的作战计划,等商议出来,重庆都夷为平地了。”   方步亭两父子一唱一和,搞得那中尉十分难堪,谢培东这时候出来唱/红脸,“长官,我们方行长现在没有危险,只是小女受了一些轻伤,不劳贺市长费心。如果真要有什么要求,”   谢培东顿了顿,四周无数双惊恐的无助的眼睛望着老方一家,“如果真有什么要求,贺市长能不能派一些医生护士来。”   “这是一定的,我这就跟上面汇报。”那中尉军官逃命似得退出防空洞。   方孟韦找了一圈军帽没有找到,他干脆帽子也不戴了,垂手而立向父亲微微鞠躬,“父亲,我先出去了,三青团那边还有伤员要疏散。”   方步亭没说话,方孟韦转身准备离开,方步亭才开口说:“孟韦,小心一些。”   方孟韦眼睛中隐隐有泪光,他郑重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谢培东从墙角拿出一壶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咖啡色格子手帕,用水沾湿,"木兰,可不许嫌这手绢不好看哈,我给你擦擦伤口。"   谢木兰支起身子,水还有些温热,擦在额头上并不觉得疼。谢培东将手绢翻了个面,又要倒水。谢木兰听那水壶中哐哐荡荡已经没有什么水了,就按住谢培东的手。   “爸,水留着喝吧”   谢培东有些惊诧地看着谢木兰,而后放下水壶,“也好。”   方步亭慈爱地对谢木兰说,“木兰,饿了么?”   “不饿。”   方步亭抬手想要看手表,却发现手表已经摔裂了,他问谢培东,“几点了?”   谢培东掏出怀表,“六点了。”   “该吃饭了。”方步亭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饭盒,递给谢木兰,“木兰,这是孟韦给我的。你先吃。”   谢木兰颤抖地打开饭盒,里面是已经凉了的饺子。她捧着饭盒,鼻子发酸,眼眶里都是泪水,眼珠子像刚洗过的黑葡萄一样,一碰水珠就会掉下来。   “大爸,爸,我不饿。你们吃吧。”谢木兰哽咽着说。   “我们不饿,空袭之前还吃了一顿午饭,你是早上去的学校,肯定还没吃东西。”   谢木兰还是没有动,谢培东还以为她是吓到了。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娃娃,“还有一个掉在半路了,就剩一个,你好好吃饭,我就给你玩。”   谢木兰看着谢培东,又看看方步亭。一个留洋八年的老海归,弹琴听戏搞经济,最是讲究最是体面,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可就在这仓皇逃命的时候,这两个男人还不忘照顾自己的心情。   谢木兰扑在谢培东的怀里又哭又笑,怎么自己之前如此不懂得珍惜。   方步亭暗中戳了戳谢培东,“我就说,你那娃娃你先别拿出来吧,少了一个肯定得哭。我不管了,你自己哄吧。”   ☆、缱绻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都有二更。 这章马汉山、崔中石出场。 至于小方和木兰,我牙疼,去打一只胰岛素。手动再见。   谢木兰重生之后总是睡不好。   西山监狱的枪声,鲜红的热血,焦急的父亲,流泪的小哥频频出现在她的梦里。同学们拉着横幅,振臂高呼的场面也跟电影一样不断出现,而众人的背影却都背对着她的,大家越走越远,谢木兰怎么追都追不上,抓也抓不到。每每谢木兰陷入梦魇,方孟韦在渝北中学废墟中的那只手就像天神一般将她拉出噩梦。   “啊!”谢木兰喘着粗气,條地睁开眼睛,晨光透过绣花窗帘洒进来。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终于理清思路:这是在重庆的家里,这是民国三十一年,自己是十四岁。   “爸?”谢木兰仰面躺在床上喊了一声,没人回答。   “蔡妈 ?”没人回答。   “小哥?”还是没人回答。   都不在家吗?   谢木兰掀开被子穿上拖鞋走出房间,公寓二楼一个人也没有,她蹲下身把头探进两根栏杆之间,望楼下张望,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都去哪儿了?”谢木兰嘟嘟嚷嚷。   在防空洞里躲了几日,谢木兰没睡一个好觉,她打着哈欠转身准备睡个回笼觉。还没进屋,她突然想到之前看过的聊斋志异,庄周梦蝶之类的故事。谢木兰她猛回头,看着空荡荡地房间,只有时钟滴滴答答走字的声音。   莫不是,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幻觉?   谢木兰的心砰砰直跳,她砸吧了一下嘴,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   她呆在原地,立了好久,浑身止不住的发抖。终于从厨房传来锅碗碰撞地声音。谢木兰像是猛地从梦中惊醒,飞快跑下楼。   她飞奔到厨房门口,看到早上六点的阳光透过厨房花花绿绿的玻璃窗透进来,方孟韦穿着白色的衬衫,挽着袖子背对着她在做早餐。   不是梦!   谢木兰在心里呐喊,是我的小哥。   失而复得,方知珍贵。   她望着方孟韦的背影,竟忍不住地想流泪。   她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蹑手蹑脚地蹭到方孟韦背后,本想蒙住他的眼睛,踮起脚尖后才发现十四岁的自己只能抱住方孟韦的胸膛。   谢木兰也不管了,张开双臂从背后紧紧地圈住方孟韦的腰。她将脸贴在方孟韦的背上,直到听清她小哥渐渐加快的心跳,谢木兰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活了。   方孟韦本在熬粥,谢木兰突然窜出来在背后一抱,他吓得手一抖,勺子滑进白粥里,很快就沉下出去了,末了还调皮地吐了个泡泡。   “木兰,别闹。”方孟韦闷闷地说。   “不。”谢木兰仰起头,下巴轻轻靠在抵在方孟韦的背上。看着方孟韦后脑勺那修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拖长声音,“我,偏,闹。”   “不乖了?”方孟韦说。   “我,最,乖。”谢木兰说。   方孟韦深吸一口气,也没推开谢木兰。自顾自的左移两步取了一双筷子,将勺子送白粥里捞出来。又右移两步,拿了一个盘子将刚买回来的包子捡出来放到白瓷盘子里。而后又端了三个碗出来,自然而然地放在胸口的那双小手里,说:“拿好,吃早餐。”   “好!”谢木兰笑嘻嘻地拿着碗,手还是圈在方孟韦的胸前,像个树袋熊一样挂着,方孟韦走一步,她就跟一步。   走到客厅,方孟韦将筷子、包子,和谢木兰手中的碗在桌上放好。他这才拍拍谢木兰的手,“放开。我要去端粥了。”   “我来端。”谢木兰晃晃她圈着方孟韦的手。   方孟韦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苦笑道:“会烫到的。别任性。”   谢木兰这会特别怕家人说她任性,她觉得上一世生死离别多半就是因为自己骄纵任性,子弹穿胸而过的巨大疼痛记忆犹新,她是断不敢再任性胡闹了。   她站在身后紧紧抱住方孟韦,颤抖地说:“小哥,我就是好久没看到你了。想你了,想抱抱你,不是任性。”   方孟韦自然不知道谢木兰经历了什么,听到她这么正经说话,红着脸转过身,看到两滴泪挂在谢木兰的睫毛上。   “怎么了?”方孟韦低着头柔声问。   谢木兰不敢说真话,说了也没人相信。她仰起脸,勉强拉出一丝笑容,“没事。”   方孟韦吹开谢木兰的刘海,抚摸她的额头,“伤口疼?”   谢木兰见台阶就下,拼命点头,“对,伤口疼。”   方孟韦站起来从客厅的抽屉里拿出医药箱,打开来将酒精、碘酒、棉签依次拿出来。   他弯腰一手用棉签沾了沾酒精,一手捧着谢木兰的脸,说:“消毒的时候有点疼,你忍着点。”   谢木兰点点头,酒精涂到伤口的时候真有点疼,她吃痛地嘶了一声,方孟韦的手有点抖。   方步亭六点半起床来,看到谢木兰和方孟韦早就等着他了。方孟韦他倒不奇怪,这孩子很乖得很。老人早睡早起很正常。可不管方步亭起多早,只要方孟韦在家,他肯定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等着父亲吃早餐。   他奇怪的是谢木兰:这个小魔星,以往不上学,总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的。   “怎么?木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方步亭笑着问。   谢木兰快步走过去,亲昵地挽过方步亭的手臂,“大爸,你总笑话我。”   “这哪是笑话,我这是在表扬你啊。”谢木兰扶着方步亭坐在餐桌的上位,她紧挨着方步亭坐下,说:“有您这么夸人的吗!我早起一天倒成稀奇事了。”   方步亭也不再打趣谢木兰,看向方孟韦,“孟韦,看到你姑爹了?”   方孟韦说:“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他说今天财政部、民政局和央行一起给灾民发补助。姑爹天没亮就走了。”   “他吃早饭了没有?”方步亭又问   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个,方孟韦一愣,“可能,没有吧”   “重庆分行的事一直是你姑爹在忙,他年纪大了,该给他找一个帮手了。”方步亭端起碗来,方孟韦和谢木兰这才跟着端起碗。   “你这几天都在三青团?”方步亭说。   “是,前几天的空袭规模虽然不大,时间也不长,但灾民还是很多。”方孟韦说。   谢木兰开口问,“蔡妈呢?”   方步亭放下筷子说:“她乡下的老父亲被炸断了一条腿,我预支了她半年的薪水,叫她暂时回家照顾了。”   老方家人少。方孟敖常年不在,方孟韦现在还在上三青团训练班,一个月回来不了几天。平常拢共就方步亭、谢培东和谢木兰三个人在家,所以仆人不多,就一个蔡妈住在家中照顾饮食起居。现今时局不稳,世事艰难,蔡妈也走了,大家才觉得不便之处。   谢木兰几口刨完了粥,走到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一个保温盒。回到客厅,打开盒子,低下一层放了两个包子,又往上一层的盒子里盛了些粥。   方步亭和方孟韦皆是一愣,方孟韦问:“木兰,这是干嘛?”   “你是不说,爸天没亮就出去赈灾了吗?”谢木兰说:“蔡妈回家了,我去给爸送饭。”   “...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方步亭由衷感叹。   重庆政府赈灾的棚子就搭在都邮街,这里毗邻会仙桥、较场口、临江门,是个人流聚集的地方。政府协调冠生园,在他家门口搭了四个棚子。   第一个是警察局扛枪的,以防灾民哄/抢,暴/乱。   第二个是民政局登记的,拿着证件在这里登记了,才能走向下一个棚子。   第三个是粮食调配委员会的,他们负责发粮食。每人每天二两米。   第四个是央行重庆分行的。谢培东和另一个央行职员待在棚子里,给灾民发现洋,每个人五块。   棚子外面还站着十几穿着白色制服的三青团青年兵维持秩序。   五月的重庆早就酷热。热气从地底下冒上来,从嘉陵江中蒸出来,谢培东和那个职员还穿着三件套的西装,稍微动一动就是一身汗。   隔壁棚子的民政局副局长马汉山是个粗人。就他只穿了一件短袖,紫砂壶里泡着苦丁茶,拿着壶灌一口茶,折扇趴一下打开,靠在椅子上。“那个!来个人,跟冠生园说一声。叫他们牵一根线出来吹风扇,我们这都热死了。我们倒是没事,热到人家央行和警察局的人怎么办!”   底下的人得令之后屁颠颠跑进去,没多一会耷拉着脸出来,小声在马汉山耳旁低语。   “嘿!”马汉山的扇子敲在桌子上,“混账王八蛋!占你地方怎么了?少做一天生意怎么了?还跟我说上面有人,老子给党国做贡献的时候你上面的人还在喝奶吧!”   谢培东发钱,另一个职员记账,听到马汉山在那儿骂骂咧咧都不禁皱眉头。   “怎么回事?”谢培东直起腰来,“马副局长,谁惹你生气了?”   马汉山学着重庆人骂了句格老子的,转过头来跟谢培东说话又是春风满面了,“谢襄理,你给评评理,太过分了。”   “他们也是生意人,”谢培东看看日头,九点钟了,日头更猛,他擦了把汗,“中午就散了,忍忍”   马汉山从椅子上站起来,“谢襄理你好说话,我可不是吃素的。我这就跟他们说理去,都是为灾民办事,为党国办事,吹个风扇怎么了!”   谢襄理给旁边的职员使了个眼色,那个职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走出棚子,拦住怒气冲冲的马汉山,低声软语,“马局长,我去说说,您歇着。”   马汉山不知这人从哪里来,他回头瞅了瞅谢培东,再转头那人已经走进冠生园的大门了。   没过五分钟,两个服务员拉了一条长线,给四个棚子架了两个风扇,连领灾粮的难民都感受到凉意,都拍手叫好。   那职员从大门口退出来,微微朝里面一鞠躬,马汉山愣愣地他云淡风轻地走回谢培东旁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襄理,你这职员神了!”马汉山说。   谢培东正在将一份现洋递给灾民,他笑着说:“哪儿就神了。”   “能办事,会办事啊。叫什么?”   那职员站起来向马汉山谦虚地微笑,说:“马局长过誉了。敝人央行重庆分行,崔中石。”   ☆、妹控   “马局长。敝人央行重庆分行,崔中石。”崔中石说。   马汉山摇着扇子走过来,上下打量崔中石,“你给我说说,怎么把这电扇要来的?”   崔中石笑了,“马局长真想知道?”   “当然。”马汉山附耳过去,崔中石小声说:“敝人就是给他们几块美元而已。”   马汉山一手叉腰看着崔中石,直起身子,突然哈哈大笑,“直接有效啊。比我手底下那些人聪明。”   谢培东听到人群后面有人在叫他,他抬起头来看到谢木兰兴高采烈的朝他跑过来,后面跟着方孟韦。   “你们怎么来了?”谢培东说。   谢木兰把保温盒打开,献宝似得说,“爸,我给你带早餐来了。”   保温盒里包子和白粥还是热的,烘得谢培东心里暖暖的,他微笑着说:“你们吃了吗?”   方孟韦怕谢木兰热,将她拉到棚子底下站着,“吃了。本来是小李开车送我们的,结果车开到一半那条路被炸毁了,在抢修,我们就走过来了,耽搁了好一会儿。”   谢木兰猛点头,将保温盒推给谢培东,“爸,饿坏了吧,趁热吃。”   谢培东看着谢木兰的刘海被汗水浸湿,一路走过来白皙的脸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女儿是爸爸贴心的小棉袄。谢培东也不求谢木兰这个魔星能在冬天给他雪中送炭了,能在春天锦上添花这个女儿就没白生。   “我吃过了。”谢培东把保温盒盖好说。   谢木兰正站在电扇面前吹风,听到谢培东说已经吃过了,赶紧说:“吃过了。在哪儿吃的?”   “崔中石的夫人做的。”   谢木兰这才看到在一旁和马汉山站在一起的崔中石。   对崔中石,谢木兰是大大的有好感,她晓得崔中石之后会成为方步亭的左膀右臂,会去杭州看她大哥方孟敖,调节他们一家人的关系。再加之家里人都觉得谢木兰是个烦人的小鬼,唯有崔中石对她有十二分的耐心。谢木兰数学不好,以前还总会缠着崔中石问一些方程几何问题。   可谢木兰也记得,1948年7月崔中石因为被怀疑成共/产/党被北平市警察局长徐铁英带走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崔中石。   想必是死了。   谢木兰看着眼前的崔中石,比五年之后他年轻有活力。就算是共产党又怎么样,谢木兰想,如果崔中石这个文弱书生真的是共/产/党,她到佩服他,一面如刀锋冷冽,一面如白雪柔软无邪。   “崔叔。”谢木兰没来由地给崔中石鞠了一躬,倒是把他吓一跳。   他连忙走过来,伸手虚扶起谢木兰,“谢小姐这是干什么?”   方孟韦说:“崔婶的手艺我是尝过的,比我做得好。既然姑爹和崔叔都吃过了。我就再拿回去好了。”   谢木兰慌忙按住方孟韦的手,嘟着嘴说,“别啊,好不容易拿过来的”   方孟韦盯着谢木兰火热的手,心漏跳了一拍,悄悄将手缩了回去。   马汉山摇着扇子说,“还是生女儿好啊。谢襄理,看到谢小姐,就想起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大热天,别说送饭了,忙活一天他能说句关心的话都难啊。”   “男孩嘛,总是皮一些的”谢培东说。   “八/九岁皮就算了,他都十八/九岁了。”马汉山正说着,一个穿着粉色衬衫的男孩弯着腰钻进棚子里,嬉皮笑脸的说:“爹,说我呢?”   马汉山抬手就是朝男孩头上一敲,“乌龟王八蛋,你还知道来看你爹啊。”   马晓东摸着头朝众人不好意思的笑笑,对马汉山说:“爹,我是王八蛋,你是我爹。那你是什么啊?!”   噗嗤!谢木兰偷笑。   谢木兰顶看不惯马汉山,48年七/五学/潮死了百十个学生,有大部分原因就是马汉山所在的北平粮食调配委员会贪污,贪墨了本应该发给学生们的粮食,这才爆发了学/潮.   还没想到马汉山原来还有一个更不中用的儿子。   谢木兰故意大声地问方孟韦,“小哥,乌龟的爹是什么呀。”   这话大家都听到了,还能怎么回答,只能当做童言无忌,一起赔笑。马汉山脸慢慢涨红,拿着折扇一下一下不停地敲马晓东的头,“你个混小子,把你爹气死了,我一个子儿都不留给你。”   马晓东装着疼往谢木兰那边凑,“爹,你不用死后留给我,现在给我一些美元,我约了人去心心咖啡馆。”   马汉山:“......”   马汉山捂着胸口歪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扔在马晓东的怀里,“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马晓东笑着接过钱一张张数明白了,冲马汉山敬了一个四不像的礼,“爹,那我走了。”   马晓东弯腰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回转身对谢木兰拉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小姐,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玩?”   方孟韦沉着脸跨一步挡在谢木兰面前,“马少爷自己去吧,木兰跟我还有事。”   马汉山瞅着谢培东的脸色已经不好了,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脚把马晓东踹出凉棚,“废那么多话!赶紧走你!”   方孟韦带着三青团的人在现场维持秩序,谢木兰也学着他的样子,看到老人就扶一扶,遇到不会写字的就帮着登记。跟着到了快十二点,也该收摊了。崔中石却有些急,不停地张望。   “崔叔在等谁吗?”方孟韦问。   崔中石摘下眼镜擦汗,“曼玉应该早就出门了。怎么还没到。”   方孟韦抬眼望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崔中石的老婆叶曼玉。“等崔婶送饭吗?早上我带的包子还能吃,崔叔先垫点?”   崔中石摇头,“她是来领救济粮的。”   谢木兰忙累了躲在棚子里吹风扇,她转过头来问,“怎么?崔叔你们还要领救济粮吗?”   崔中石手中不停,还在记账,轻声说:“那次空袭房子被炸了一半。”崔中石轻描淡写仿佛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谢培东一惊,说:“那你怎么不早说!还拿美元去要什么风扇吹!”   崔中石推推眼镜,“不是大家都热嘛,几个钱而已,不碍事”   “你有几个钱!”方孟韦板着脸提高了音量,谢木兰怔怔地看着他,只听他说:“你倒是奉献了,崔婶还怀着孩子!”   方孟韦把帽子戴好,“我去找找看。”还没走出去,几个青年兵跑过来报告,“班长,队伍里面有几个刺头说发的太慢 ,闹事呢。”   崔中石和谢培东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警察局的人,谢培东低声说:“孟韦,你去看看。别把事情闹大叫警察局的人看到了,他们尽乱抓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方孟韦顶着太阳,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一小撮不安的灾民,又看了看崔中石,左右为难,“那崔婶?”   谢木兰跳出来说,“小哥,你去吧,我去找崔婶。”   发完了赈灾款,谢培东又回重庆分行和崔中石把账对明白了,等回到家的时候月亮都升起来了。   谢培东走进院子,见院中树叶满地,他放下公文包拿着大门后面的大扫帚,一下一下用力的扫地。   谢木兰透过客厅门上的窗户看到谢培东回来了,她打开门冲谢培东大叫,“爸,白天凭什么凶我!”   谢培东没有回答,谢木兰走下台阶,走到院中,又问:“崔婶和崔叔这么可怜,你们能拿钱给他们,我要拿钱你就凶我!为什么!”   方孟韦追出来,拉着谢木兰的手,耐心地说:“木兰,有事回家说。”   “这不是家里吗?”谢木兰回头质问,“我就要在这里说。”   白天的时候谢木兰跑了两条街才找到靠在路边的叶曼玉,她怀着身孕走的慢,天气又热,走两步要歇好一会儿。   谢培东和方孟韦看到谢木兰扶着大肚子的叶曼玉走来,心里都不是滋味。谢培东从兜里拿出一些钱,方孟韦也赶紧打开钱包补了十张美元递给谢培东。   谢培东把钱交给崔中石,“这是你下个月的薪水,和刚刚你给冠生园的小费,再加上应该给你们家补助的救济款。你数数。”   崔中石有些为难,但还是接了过来,说:“不用数了。谢襄理,谢谢啊。”   谢培东摆摆手,“这是你该得的。”   谢木兰看着父亲和小哥,自己也从衣服荷包里掏出了几枚现洋要给叶曼玉。   谢培东见状赶紧阻止谢木兰,把她拉到一边正色道:“不懂别胡闹!”   就这一句,戳到谢木兰的逆骨!   自己也是好心,怎么就胡闹了!   这一天忙里忙外的,还不乖吗?!   没落一个表扬,怎么还说她呢!   谢木兰气不过了,硬是要谢培东说出个一二三四。   可偏偏谢培东是个闷油瓶,典型的中国式父亲,明明知道但就不说。   谢木兰气的大喊,“我哪就做错了!”   方孟韦晓得谢培东累了一天了,“木兰,你别问了。等姑爹先吃饭。”   “我不!我就问!”谢木兰那骄纵的性子又回来了。   谢培东扫干净了院子,把扫帚递给方孟韦,说:“孟韦你懂吗?”   方孟韦点点头。   “那行,你跟木兰解释,我还要跟行长汇报今天的情况。”   谢培东从头到尾都没看谢木兰一眼,闹的谢木兰更加生气,她刚要发火,方孟韦扶着她的肩头,让她与自己对视。   “又要哭?”方孟韦点了点她的鼻子。   “没有,就是有些道理,爸从来不跟我说清楚,他不说我怎么懂。”   方孟韦不得不承认,方步亭有些地方还是好的,西式的教育让他有什么不满都直接说出来,而谢培东是含蓄而深沉的。   “我问你,我们给崔叔崔婶的,都是他们该得的钱。崔叔他们拿这些钱一点没有心理负担。要是你个富家小姐,把自己的零花钱都给他们。那他们成了什么?”   谢木兰忽然明白了,她低下头弱弱地说:“他们就成了乞丐,我就是施舍。”   方孟韦放开谢木兰的肩头,摸摸她的头发,“你要学会换位思考,站在别人的立场想事情。”   两人往回走,谢木兰屁颠颠地跟在方孟韦的身后,说:“小哥,你这么懂事,我什么时候能赶上你一半啊。”   方孟韦停下脚步,笑着回头,“你现在挺好,我倒希望你不要长大。”   “不长大怎么行,我还要嫁人呢!总不能一辈子跟着你吧。”方孟韦停住了,谢木兰还念念有词,自顾自地走过方孟韦的身边,跑进客厅。   方孟韦愣愣地看到院中那一树夏花,开得正好。   ☆、情愫 作者有话要说:  越发爱写兄妹暧昧互动了怎么办。大家快来出个主意,怎么处理他们两的血缘关系,看我真诚的星星眼(☆_☆)   渝北中学艰难复课,这所学校连着被日军炸毁两次,还能坚/挺着,本以为能逃过期末考试的谢木兰,对校方是个大写的佩服。   这次校舍安排在了一个教堂里面,初夏时节蝉鸣不止,老师讲课的声音,像唱诗班的歌声一样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回荡,让人昏昏欲睡。   谢木兰听不懂数学,语文又净是些古诗词或者胡适的民主自由,只有地理课她能听进去一些。快放学的时候她的校服已经全部汗湿了,贴在背上特别难受,好不容易挨到下课,谢木兰飞快收拾好书包,第一个跑出教堂,到校门口买了一杯酸梅汤。   酸酸甜甜梅子刺激着味蕾,让谢木兰一时忘怀地走到马路上。   滴滴!   一阵急促的喇叭声,谢木兰吓得缩着脖子蹲下身去。   车子在谢木兰不到两米的地方刹住车,马晓东从敞篷车上跳下来,骂骂咧咧地说:“妈的!哪个修女不长眼!”   谢木兰一手抱着头,一手还不忘紧紧握着酸梅汤,一看车压根没撞上来,她可怜兮兮地抬起头刚想说对不起,马晓东那张牙舞爪的脸就凑了过来。   “马晓东!”谢木兰是没好脾气。   “谢木兰!”马晓东是春风荡漾。   谢木兰站起来,杯子里的酸梅汤只剩一小半了。算了,不喝了,谢木兰把杯子仍在垃圾桶里,拍拍手往家走。   马晓东追上去凑到谢木兰身边,舔着脸问:“谢小姐,你家里没有司机接吗?”   “我愿意走路。”   马晓东伸手给敞篷车上的司机打了个手势,窜到谢木兰面前,背着手倒着走路,笑嘻嘻地说:“那我也走路。”   “你的车呢?”谢木兰问。   “叫司机开回去。”   谢木兰回头看,果然车子已经不在教堂门口了。   “有车不坐你是傻瓜。”谢木兰目视前方,可马晓东就在她前面,她只好望着天走路。   “你家也有车,你也不坐,你也是小傻瓜。我们都是。”马晓东说完眨了眨眼睛。   谢木兰突然停下来,有些烦躁地看着马晓东,“你到底要干嘛。”   马晓东无辜地一摊手,“没干嘛啊,想跟你说话也不行啊。”   “我不想跟你说话。”   “那我就看着你。”马晓东在心里偷笑,眼睛却大胆地盯着谢木兰清丽的面庞。   谢木兰抿着嘴眼睛里有怒气,心想着这是遇上小混混了呀。她捏着拳头退后了两步,趁马晓东不注意,撒丫子往另外一条小路跑去,转眼就没影子了。   马晓东先是一愣,而后低头笑了,他不急不忙地走到路边的指示牌研究了一下,找到了去方公馆最近的路。   一连几天,马晓东都去教堂外面堵谢木兰,有时还献上一朵玫瑰,大众广庭之下弄得谢木兰十分尴尬。   几个八卦的女同学怂恿谢木兰,说:“人家马少爷挺好的呀。人又帅,又有钱。”   谢木兰说:“得了吧!他有钱能有我家有钱?人帅能比得上我家小哥?我才看不上。”   大家伙都知道,谢木兰是方大行长家的千金小姐,她小哥方孟韦又是出了名的妹控。那几个女同学都不讲话了: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到后面谢木兰为了躲开马晓东这个冤家,每天放学之后她都从教堂后面翻墙出去,然后绕远路回家。   这天天都黑了,路灯都亮了起来,谢木兰才气喘吁吁地回到家,还没进门就看到马晓东那辆敞篷车停在路边,马晓东穿着白色的西服,拿着一朵玫瑰倚在门边,一只脚还翘起来,故作深情。   艾玛!   谢木兰捂着心口翻了一个白眼。   她有点理解为啥马汉山是个贪官了,家里养着这么一个二世祖,不多贪些钱怎么养得起啊。   “谢小姐...”马晓东用手抹了一把头发,轻声唤道。   “打住!”谢木兰冷漠脸,义正言辞地伸出手,“不要叫我谢小姐。”   “那木兰?”   “请叫我谢木兰女士。”   马晓东上前一步说,“那我叫你宝贝.”   谢木兰红着脸后退一步,双手抱胸,大呼:“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没必要扯这么远。你拉远了距离,只能我再进一步,你不让我叫你木兰,那我叫你宝贝吧。”   谢木兰头晕眼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好吧,你叫我木兰吧。”她无力的说。   “啊!”马晓东猛地怪叫一声。   谢木兰吓得两腿发软,紧紧贴着院墙,什么毛病!   马晓东笑着说:“想起来了,给你带礼物了,送给你啊?”   谢木兰想赶紧离开,只好勉强点头。马晓东说:“那你闭上眼睛。”   “不要!”谢木兰拒绝,怕他又玩什么花样。   “那好吧”马晓东还很委屈,撇嘴指了指天,“那你看那边。”   “啊?”谢木兰呆萌地望天,就在这时马晓东瞅准机会上前一步对着谢木兰的脸蛋啪亲了一口。   谢木兰捂着脸惊恐地指着马晓东,“你,你,你!”她是彻底懵逼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晓东欢乐地跳上车,还给谢木兰抛了一个飞吻,“木兰,我的礼物喜不喜欢?”   喜欢个大头鬼啊!   谢木兰看着马晓东开车扬尘而去,几乎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正当她神伤的时候,身后一声木兰叫的十分僵硬。   谢木兰回头,见方孟韦站在路灯下,一身制服白的像月光,刚才的一切也不知他看到了没有。   “小哥...”谢木兰委屈地很,她站起来走到方孟韦身前,想寻求安慰。   哪知方孟韦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快步走进家门。   谢木兰愣在原地,不明白方孟韦为何这么冷淡。她跟着方孟韦进家门又上楼,走到方孟韦自己房间,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谢木兰歪着头问,“小哥?生气了?”   方孟韦从衣柜里取换洗衣服,说:“没有。”   “那你怎么不理我?”谢木兰说。   方孟韦把衣服扔在床上,抬起眼皮说:“我这不是理你了吗?”   谢木兰吃吃地笑,“小哥,你在吃醋啊。”   方孟韦头埋在在衣柜里,听到这句动作一滞,汗从脖子滑进背脊。   谢木兰看到方孟韦没有反应,她脱下鞋跳上方孟韦的床,趴在床上又问,“小哥,你是不是在吃醋?”   “没有。”方孟韦把头从衣柜里拔/出/来,淡淡地说。   “哦!”谢木兰没意思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讲真,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失望。   重生之前,谢木兰所在的燕京大学里很多女生都喜欢梁经纶。他温文尔雅,学贯中西,谢木兰随大流自然也喜欢。   可是现在想想,她对梁经纶归根到底只是仰慕,并不是爱。那时她觉得家里压抑苦闷,而梁经纶告诉她,要争取自由。谢木兰曾想着跟着梁经纶能找到所谓的自由,可没想到,他利用了自己,只为接近方家。   终归还是自己太冲动没脑子,谢木兰想。   而对于方孟韦和她自己,谢木兰也不懂,那是怎么样的感情。   她躺在床上扬起下巴,看着方孟韦低着头整理衣服,还是稚嫩的少年模样。   她鬼使神差地说:“小哥,我不喜欢马晓东。”   终于,方孟韦嘴角勾了一下,浅浅笑,“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谢木兰不依,噘着嘴说,“那你比我大,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方孟韦低头叠衣服,谢木兰仰面而躺,正在发育的胸脯正好对着他的眼睛,他觉得喉咙有些堵,说不出话来。   谢木兰还以为戳中了他的心事,“怎么?小哥?你果真有喜欢的人啊?”   方孟韦还是没有说话,谢木兰坐起身,两人静静地相对。谢木兰本来只是开玩笑,可看着方孟韦的样子,她的脸也渐渐红了,她竟然还有些期待。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方孟韦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话好像就在嘴边。二楼的窗户没有关,夏日的凉风吹进来,反而吹燃了心中的燥热,他深埋在胸口的情愫就要迸发出来。   突然,谢培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木兰!又不换衣服就在你小哥床上闹!”   “哎呀!”谢木兰吐吐舌头,乖乖地穿好鞋子,跑回自己的房间。   方孟韦又高兴又失望,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空落落地,他转身对谢培东艰难一笑,说:“没事,姑爹。”      ☆、新生 作者有话要说:  楼诚露脸,两条世界线终于搭上了。(≧?≦)   这段时日,方步亭听谢培东说了崔中石的事,重庆分行这么多的职员,他对崔中石还有印象的。   “我记得他是上海人,中央财政大学毕业的,最近好几件事情交给他,都办的不错。”方步亭说。   “是啊,这人细致,有耐心。”谢培东说。   方步亭点点头,谢木兰给他们切了一盘西瓜,放到两个老热面前,见茶水凉了又重新去烧一壶。   “木兰是越来越乖了。”方步亭笑着说。   谢木兰贴着方步亭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手臂,“这样不好吗?大爸。”   “好好,”方步亭指了指谢培东,“也去孝敬孝敬你爸。”   谢木兰赶紧跑到谢培东的身后,用力捏他的肩。谢培东在办公室长期久坐,肩膀确实容易酸痛,可谢木兰劲儿小,捏起来就好像在挠痒痒一样。   方孟韦正好从二楼走下来,见谢木兰把谢培东弄得嘿嘿直笑,他说:“还是我来吧。”   谢木兰悻悻地坐回方步亭身边,跟他说了好多崔中石的好话,说他怎么有学识,怎么平易近人。   方步亭倒奇怪了,“你拢共见过他几次啊,怎么就这么了解啊。”   重生之前认识好多年了,当然,谢木兰不能这么说。   她尴尬地摸着脸不知道怎么回答,司机小李站在门廊下,说:“行长,车子准备好了。”   原来一家人商量好了,去国泰戏院听戏。方孟韦的脸色却不好看,他对方步亭说:“爸,我不去了。我回三青团。”   方步亭没有答话,谢木兰瞅了瞅这两父子。想起来,程小云今天也会去听戏。   民国二十五年八月,程小云和方步亭相遇在去重庆的路上,程小云成了方步亭的红颜知己,可那时方步亭的原配发妻和两岁的小女儿在上海遭遇日军空袭,没能活下来。方孟敖和方孟韦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外流亡近两年才来到重庆。   大儿子方孟敖常年和方步亭不对付,他觉得方步亭是个冷漠的人,没能尽快把家人送到重庆,为保孔宋家财葬送了母亲和小妹的性命。从此方孟敖就再也没回过家,跑去参加国民政府空军,誓要杀鬼子,为母亲和小妹报仇。   小儿子方孟韦倒是能理解父亲的苦衷。他也是没有办法,职责所在。但方孟韦不能原谅程小云,在方步亭痛失爱人最需要关怀的趁虚而入,在他的心里也没有人能代替母亲。   “不去就不去吧。”方步亭轻声说,有些低落。   “那小哥”谢木兰说,“你跟我们一起搭车回三青团吧。你这一去又要好些天才能看到你。”   方孟韦拗不过谢木兰,点点头。   夜幕渐渐降临,白天还是晴天,到了傍晚越发闷热,方家的车没开出去多久,天空一个霹雷。   谢木兰坐在方孟韦旁边,突然抓紧了他的手,“小哥,我怕打雷。”   方孟韦反握住谢木兰手,低声说:“不怕,小哥在。”   还没到国泰戏院,雨倾盆而下,谢培东坐在前排,叫小李开车慢些,别撞到人。   小李嘴上答应着,可路边突然窜出两个人来,吓得他猛踩刹车。   方孟韦眼疾手快,用手挡在谢木兰额头,她才没有撞到前座。   “怎么回事!”方孟韦带着怒气问。   小李忐忑地说:“好像有人。”   方孟韦和谢培东撑着伞下车,看到马路中间果然两个人,还都很眼熟。   方孟韦走近一看,那一身长衫的人不就崔中石吗!而另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就是叶曼玉。   “崔叔,崔婶!”方孟韦赶紧和谢培东一起把他两拉到路边屋檐下。   “怎么弄着这样,”谢培东说。   “雨太大,叫不来车。”崔中石说。   崔中石打了一把伞,可雨势这么大,根本就不起作用,两人都湿透了。特别是叶曼玉,脸色发白,肚子一阵阵疼痛,她紧紧握住崔中石的手。   “中石,可能要生了”   崔中石、方孟韦、谢培东都吓了一跳,方孟韦尤其紧张,“那,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方步亭由谢木兰扶着走下车来,“赶紧让小李开车送去妇产科医院。”   “那戏...”谢培东还没说完,又被方步亭中气十足地打断:“都什么时候还听什么戏!”   方孟韦和崔中石赶紧扶着叶曼玉上车,一路狂奔去妇产科医院。   谢培东到隔壁商店借了电话,从车行叫了一辆车,本来想再赶去国泰戏院的。哪知方步亭上车后,吩咐司机直接去医院。   “木兰,到了医院找个电话给戏院,让戏院的人转告你程姨,就说我们今天有事去不了了。”方步亭说。   叶曼玉折腾到后半夜还没生,方步亭和谢培东先回家了,谢木兰和方孟韦陪着崔中石在医院等。   崔中石听到产房里面高一声低一声的尖叫,心都揪起来了,期待新生又心疼叶曼玉的生育之苦,一点困意都没有。   过了十二点,谢木兰顶不住了,她哈欠连天靠在方孟韦的肩上睡着了。   方孟韦一面小声跟崔中石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一面还要注意动作不要太大,吵醒谢木兰。   终于凌晨三点,崔中石的二女儿出生。   第二天,上海明公馆。   明诚高兴地敲开明楼的房门,“大哥,明台的孩子出生了!”   明楼正在穿大衣,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好几次都没有把手伸进去。明诚过来帮忙,说:“凌晨生的。母女平安”   明楼连说了几个好,“一男一女凑成个好字,大姐该高兴了。”   可他转念又一想,明镜就在楼下等着吃早餐,却不能告诉她:明台和于曼丽给她生了个侄女。   明楼心情有点复杂,他沉声问:“名字取好了吗?”   明诚摇头,“明台的密电上说,要大哥你来取。”   明楼想了想,说:“大儿子叫伯禽,小女儿就叫平阳吧。”      ☆、婵娟   崔中石原本姓明,是上海豪门明家的七少爷,认识他的人都愿意叫他一声“明少”,久而久之他本来叫什么名字反倒很少人记得了。   1940年,中日双方进入鏖战,崔中石成为针对日方“死间计划”中关键的一环,崔中石让日方拿到一份假的密码本,用假情报扰乱日军的视线,帮助前线赢得了第三战区的胜利,但他也因此暴露了自己。大哥明楼作为他的上线,全力营救崔中石,让他隐姓埋名离开上海。   “你的地/下/党代号是203,先送你去财会学校学习,而后前往重庆。”   “目的?”   “进入国民政府中央银行重庆分行,尽力取得行长方步亭的信任。”   “然后呢?”   “保持静默,等待启用。我与你单线联系。”   “大哥,我就不能回上海吗?”   “不能,这是组织的决定。”   崔中石记得当时他不能反抗,只能点点头。他放不下生他养他的家乡,放不下大哥,更放不下最疼爱自己的大姐。   中国大吗?   有人说很大,徐霞客花了三十年都没法游历整个中国。   也有人说中国很小,一架飞机几个小时就能从上海飞到重庆。   崔中石1940年从上海飞到重庆,但到如今儿女成双,他都没能再回家看一眼。他与明楼虽说定期联系,但从未打过一次明电,密电来往之间他们没有兄弟情,只有代号:明楼是眼镜蛇,他是203。   每每想到这里,崔中石都会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想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月光照耀在嘉陵江面上,随着水流汇入长江,一路向东奔望入海口,其中有一支黄浦江会流到上海。在上海,明公馆中。他的哥哥和姐姐们也都望着同一轮月亮,想到此崔中石心里便能好受很多。   可惜的是,重庆多雨水,多阴天,连月亮都不常见。   再过不久又是中秋节了,重庆还是阴天,想来今年还是看不到月亮了。   一层秋雨一层凉,叶曼玉从妇科医院生产出来,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再加上早年当特工时候的一些旧伤,伯禽还好,轮到平阳,已经没有什么奶水了。   半夜了,叶曼玉坐在卧室里,伯禽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怀中平阳还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嘴巴用力的允/吸。但没有奶水,平阳只能咬奶/头。叶曼玉呲牙咧嘴地用一只手按住乳/房,挤出来可怜巴巴的几滴涂在平阳的嘴巴上,平阳并没有哭,还满足地砸吧着嘴。   叶曼玉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她把平阳放在床上,轻轻拍着她入睡。   崔中石从家里密室中出来,叶曼玉赶紧背过身去擦干眼泪。   “怎么了?”崔中石问。   叶曼玉苦涩一笑,“没事,你小声些,平阳刚睡着。”   崔中石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往坐在叶曼玉身边,半天没有动。   叶曼玉看出他的异样,她挨过去看到崔中石拿着一张纸手有点发抖。   “我能看吗?”叶曼玉问崔中石。   崔中石回过神来,他将译好的密电递给叶曼玉,叶曼玉接过来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只见上面写着:情况紧急,暂与你切断联系。   “眼镜蛇发来的?”   “是。”   “出了什么事,他要与你切断联系?”   “不知道。”崔中石取下眼镜,用白衬衫的一角细细擦拭。   “那之后呢?我们跟组织就断联系了吗?”   崔中石握住叶曼玉的手,柔声说:“你往下看。”   叶曼玉又借着灯光往下看:“为保证你的安全,不日将有同志跟你联系,代号:三号先生。”   “三号先生是谁?”叶曼玉问。   “不清楚”崔中石将眼镜重新带好,拍拍叶曼玉肩头,“夜深了,你睡吧。”   组织纪律很严格,叶曼玉的级别没有崔中石高,有些事情崔中石不说她也不能再问。   叶曼玉含着眼泪脱了外衣,爬上木床侧身背对着崔中石躺下。崔中石看着叶曼玉的肩头一抽一抽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想她也曾青春年少,跟着自己改名换姓加入地/下/党,以为这样就能看到光明,哪知三年之后还是三年,他们远离家乡,生活清苦,战争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再加之现在明楼不知为何和崔中石断了联系,现在他两在重庆就是孤岛。   六点多钟,重庆分行的更衣室内,两个职员在讨论下班之后去俱乐部喝一杯,其中一个人还热络地问崔中石,要不要一起去。崔中石笑着摇头,不去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另一个职员打趣崔中石是好好先生,被老婆孩子套牢了。这次崔中石没有回答,只背对着他们换衣服。两个人觉得没趣,就开门出去了。   崔中石心里有事,两个小时之前,一个客户坐在柜台前,填好存款单,将一大把钱交给崔中石。崔中石再一张一张点数,突然看到一叠法币中夹了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晚八点,靴子街。”   崔中石背脊发凉,他不作声色地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带着帽子,还算干净的西装,很是面生。   “先生,一共三百万法币,数好了?”   “好了,存吧。”   除了这句男人没有再说任何话,崔中石没有再废话,麻利地给这男人办了业务。   去还是不去?   崔中石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个陌生的男人是谁,或者说是谁派来的?   国民政府?地/下/党?还是日本人。是真的要跟他接头,还是圈套。   到今天,明楼跟他切断联系已经有半个月了,按照之前的电报内容三号先生会跟他接头,难道这人就是三号先生?   崔中石路过都邮街的西大百货公司,打开钱包,翻了翻里面的钞票,顿了顿抽了两张出来放进荷包里,迈腿走进大楼直奔奶制品的柜台。   叶曼玉在家做好了饭,烧好了水等崔中石回家,约莫七点多钟崔中石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手里领了好几个奶粉罐头。   “哎哟,发工资了呀?”叶曼玉笑着接过来。   “发了发了,买了点奶粉和米糊给平阳”话是对叶曼玉说的,崔中石的眼睛一直盯着摇篮中的平阳,笑容慈爱。   “爸爸,吃饭了。”两岁多的伯禽抱着崔中石的腿奶声奶气地说,崔中石把伯禽抱起来举高高,逗得伯禽哈哈直笑。   “哎呀,又胡闹,多大的人了当心摔着伯禽!”叶曼玉抬手佯装要打崔中石。   崔中石赶紧把伯禽放下来,“我不吃了。这就走。”   “有事?”叶曼玉突然紧张了。   崔中石温柔一笑,将荷包里仅剩下的两张钞票交给叶曼玉,“同事约着去俱乐部,我不去不好。争取早点回来。这个钱拿着去买点月饼吧。”   崔中石换了一身长衫,带着帽子一个人前去靴子街。   只一天就是中秋节了,靴子街窄窄的巷道中门洞里都是欢声笑语,情意绵绵。崔中石低着头从街尾走进去,特工的敏锐感刺激着他,不放过路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他摸出怀表,还有两分钟,靴子街不长,但也不短,约定的人到底在哪里?   崔中石往街头走去,他默默地取下眼镜,将左边那枚镜片取下。突然一只手从一扇门里伸出来。崔中石握住那只手,镜片往手背上一划,竟然瞬间出现一个刀口,鲜血直流。那人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崔中石又想用力,哪知门里的人借力打力,把崔中石的手用力往后一掰,将他抵在墙上。   “啊!”崔中石动不了了但还想反抗,那人低声吼道:“203,是我!”   崔中石扭曲地回头,看到那人穿着锦缎长衫,十分眼熟:谢培东。   三号先生竟然是谢培东。   中秋节,叶曼玉拿着钱买了一些包装精美的月饼,叫崔中石务必送到方步亭家。崔中石本不愿意去,叶曼玉生气了,说进入重庆分行这几年,好几个跟他同期的人都升职了,他还是柜台职员,如今有了平阳再不升职就要吃不起饭了。   崔中石没办法,只好穿了那套最得体的西装,估摸着方家晚饭吃好了,八点多钟到了方公馆。   崔中石只说是感谢方步亭在叶曼玉生产之时搭救之恩,半个字都没有提升职的事。方步亭对崔中石的印象很好,送礼都送得让人窝心舒畅。但他心里惦记着程小云,方孟韦在家他不好叫程小云来家里吃团圆饭,便想着吃了晚饭再去陪程小云喝杯功夫茶。   “中石啊,我待会还有事要出去。”方步亭站起来说。   “不碍事的,行长”崔中石眼尖,他快一步,将方步亭的外套递给他,“我改日再来拜访。”   “培东啊”方步亭对谢培东说,“你在陪中石聊一聊。”他给谢培东使了个眼色,谢培东知道方步亭是想让他再相相崔中石这个人。   “我知道了,行长!”谢培东和崔中石一起送方步亭出门。   崔中石还要进屋去,谢培东拉出他,“就在院子里面说吧”   崔中石一愣,院子四面开阔,谢培东就不怕有人偷听?   “在屋里才会被偷听,院子里反而不会。我们没有躲避之处,别人也就没有藏身的死角”谢培东撩起长衫率先坐下。   崔中石也只好坐下,他们一人看着客厅大门,一人看着院子大门。   崔中石问:“三号先生,我上次托您打听的事,怎么样了?眼镜蛇有危险吗?”   “刚得到消息,眼镜蛇在南京刺杀了一个日伪政府军事顾问,震惊汪精卫。事情虽然做的隐蔽,但他还是被当做怀疑对象被暗中监视了起来。”   崔中石手指轻颤,谢培东接着说:“你不要着急,眼镜蛇有青瓷保护,很安全。”   “但愿很安全。”崔中石自言自语。   谢培东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去的方步亭的信任。”   “然后呢?”崔中石问,“取得他的信任之后呢?”   “方孟敖知道吧?”   崔中石的点点头,“重庆政府的王牌飞行员”   谢培东深吸一口气,“你的任务就是接近方家,争取方孟敖。”   谢木兰吃了晚饭,和方孟韦去嘉陵江边放孔明灯,玩到差不多快九点才想起来要回家。   天很黑,方孟韦拿着电筒走在前面照路,谢木兰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到下坎的时候,谢木兰上前拉住方孟韦的衣服。   方孟韦问:“怎么了?”   “太黑了,看不清”谢木兰说。   方孟韦停下脚步,用电筒照了照前面的台阶,还有很长也挺陡。重庆就是这样,没有平路。   他伸出手,“来吧,我牵着你吧。”   谢木兰笑嘻嘻地握住方孟韦的手,“谢谢小哥。”   方孟韦拉着谢木兰的手,小心地一步步带她下台阶,是生怕她跌倒了。谢木兰的手很软,但好像很有劲儿,握得方孟韦的心透不过气来。   谢木兰抬起头来,看到方孟韦的额头有细细的汗珠,她轻声问:“小哥,你热吗?”   方孟韦浑身一震,干巴巴地回答:“没有啊。”   谢木兰掏出手帕想要给方孟韦擦汗。突然想起,1948年她跟家里闹着要去燕大住校,谢培东把她关在家里,她和方孟韦大吵了一架。   事后她觉得对不起方孟韦,还给他买了一块手绢,想着跟方孟韦说声对不起。   可还没等谢木兰说出口,她人已经倒在西山监狱里。   想到这里,谢木兰打了个寒噤,方孟韦看出她脸色不好,“木兰,怎么了?不舒服?”   谢木兰幽幽地开口,“小哥,如果我以后做了很坏的事,惹你生气了,你会怪我吗?”   “你在胡说什么?”方孟韦停下来看着谢木兰。   谢木兰很认真,她说:“我说,如果我以后变得任性胡闹,还要离家出走。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方孟韦先是一愣,而后低头笑了。谢木兰看着方孟韦温柔的笑容,她也忍不住笑了,她推攘着方孟韦说:“小哥别笑,我说真的呢!”   “如果你真的离家出走”方孟韦扬起手中的电筒,“我就打着电筒把你找回来。”   “那如果我不回来呢?”谢木兰又问。   “那我就陪着你,跟着你,不让别人欺负你。好不好?”   谢木兰听到这话,眼圈立马就红了,她赶紧往前走了两步,悄悄擦眼睛,她怕方孟韦看到自己在掉眼泪。   兄妹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门,看到谢培东和崔中石都坐在院子里面闲聊。   方孟韦站定微微点头,叫了一声崔叔。谢木兰后面进来,看到崔中石,却是直接扑过去,笑着说:“崔叔,我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只流浪猫,好可爱的。我都想接回家养起来。”   “是吗。”崔中石微笑着说,“谢小姐既然喜欢,怎么不拿回家养呢”   “我是这样想的,但是”谢木兰瞄了一眼谢培东,伏在崔中石耳边说:“有人不让啊”   谢培东伸手敲了敲谢木兰的头,“我还不知道你,你就三分钟热度,到头来还不是你小哥在养。”   谢木兰冲谢培东吐舌头,“我就知道您不准!所以我打算给他东西吃。也不知道他吃不吃月饼。小哥,快点,我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东西!”   谢木兰说着往客厅里跑,她站在门廊下回头,对谢培东说:“对了!爸,那只猫有名字的,叫阿俊。”   方孟韦本来往家里走,突然身体一僵,红着脸对谢木兰大喊,“木兰!都说了,不能叫阿俊!”   谢木兰已经跑到了厨房,细细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为什么!阿俊多可爱啊。”   谢培东也哈哈笑起来,方孟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崔中石问,“阿俊究竟是什么名字?”   “阿俊啊!”谢培东指了指方孟韦,“是孟韦的小名。”   崔中石看到这一家和睦,其乐融融。忽然想起1940年,他临走前的那一夜。   大哥明楼送他到码头,心中也有万般不舍,他将自己的眼镜摘下,递给崔中石,说:“203,眼镜收好。在启用之前,你就和于曼丽好好生活吧。”   崔中石没接话,彼时他才三十岁不到。但为了装作寒门学子,为了扮成熟,他已经习惯穿着过时的三件套西装,耷拉着眼皮含蓄地微笑。   崔中石抬头望了望天,八月十五的月亮莹润饱满,散发着柔柔的光亮,他推了推眼镜,说:“大哥,今天是中秋。我却不能陪大姐过节了。你代我转达:我愿她,花常好,月常圆,人长寿。”   ☆、香烟   冬日的早晨,谢培东拿着大扫帚在院子里扫落叶,唰唰地声音谢木兰把吵醒了,她眯着眼睛探索到床头柜的闹钟,揉揉眼睛一看,已经八点了。   糟糕!今天考数学。   谢木兰飞快地收拾好从二楼跑下来,跑到院子匆匆忙忙把围巾绕到自己脖子上,问谢培东:“爸,小李呢?”   “你还知道起啊!”谢培东握着扫帚,“小李送行长去银行了”   你真是我亲爹啊!   谢木兰急的直跺脚,“哎呀!那怎么办啊!?”她心一横,挎着书包跑出门,把裤腿往上挽了一截撒腿就往学校跑去。   重庆的冬天还会下雨。昨夜刚下了一场雨,路边的树叶都被泡软了,湿哒哒地趴在路边。方孟韦从三青团开车回来,远远地看到谢木兰跑出门,他走进院子疑惑地问:“姑爹,木兰她怎么了?”   谢培东一下一下大力地扫着贴在院子地上的树叶,“还能怎么了,起晚了。小李又开车送行长了,她得自己去上学。”   方孟韦听完,摘下帽子,连忙说:“我去开车追她。”   “慢着!”谢培东喝住方孟韦,“你这么惯她干什么同学们都是走路上学,偏她坐车?”   方孟韦微笑着把帽子递给谢培东,“女孩嘛,不就得惯着。姑爹,我去了。”   谢木兰全力地跑着,嘴里呼呼出白气,她跑的小路全是上坡下坎,上体育课都没有这么累。谢木兰两步跳下台阶,冲到马路上,还有两条街就到教堂了,这时一辆敞篷车从后面冲出来。   谢木兰看到一个男人靠在后排的座椅上,笑容灿烂。   “木兰,上学啊?”   “马晓东!”谢木兰没好气地打招呼。   马晓东叫司机开慢些,他好跟谢木兰讲话,“怎么?我捎你一段?”   “不用!”   “逞什么强!”马晓东伸手揪住谢木兰的长辫子,哈哈大笑:“上不上来?不上来我就遛狗了哈!”   马晓东车开得慢,声音又很大,路过的人都捂嘴偷笑,谢木兰臊红了脸,只好投降。   “好好好,我上来。”   等车停稳了,马晓东跳下车把谢木兰的书包跨在自己身上,给她开车门。   谢木兰蛮不情愿地坐进敞篷车的时候,马晓东一转头看到拐弯处一辆黑色吉普跟在后面。马晓东眼睛很尖,一眼就看清那开车的人就是方孟韦。   他戴上墨镜,冲方孟韦歪嘴一笑,两根手指在太阳穴比划了一下,弯腰和谢木兰坐在了一起。   考完试,谢木兰在收拾书包,一个女同学凑过来问她,“觉得难不?”   “还行吧。”谢木兰说:“哎!你别问我,我数学最差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问点其他的”那女同学和谢木兰走出教室,“听说你今天跟马少爷一起来的?”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看到了,坐着敞篷车来的。”女同学兴奋地眼睛直发光,她用肩头轻轻撞了撞谢木兰的肩膀,“谈恋爱了?”   “别瞎说。”谢木兰嗔怪了一句,一路走出学校,果真看到不少女同学偷偷对她指指点点。   绯闻这种事情,如果你是和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那大家的窃窃私语都是羡慕;而如果是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那所有的窥探都是糟心的。   出了校门果不其然,马晓东又等在门口,见谢木兰出来隔得就跟她挥手。   谢木兰红着脸走向他,身后笑声和叫声更大了,甚至还有一些人在吹口哨。   马晓东沉浸在大家的压抑的欢呼声中,本来他就生的好看,摘下墨镜冲人群一扬手,好几个女生都捂着脸直跺脚。   “......”谢木兰把马晓东拉到一边,免得他再祸害人。   “你知道我在等你啊?”马晓东笑嘻嘻地说。   “哪有!”谢木兰把马晓东拉到一条小路,在一个冰糖葫芦的摊位面前停下,她一手揪着马晓东,一手掏出钱跟老板说:“两根糖葫芦。”   老板给她用纸过了两根,谢木兰将一根递给马晓东,这才松开他。   “这个当给早上的车费。”谢木兰说。   马晓东拿着冰糖葫芦愣了几秒,谢木兰已经走开了,他追上去,“那你怎么不给我钱啊?”   “我给你钱你要吗?”谢木兰停下脚步,问马晓东。   “不要!”马晓东说。   “那不就行了!”谢木兰犯了一个白眼。“快吃吧,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很有敌意啊?”马晓东说。   谢木兰没有反应,只默默地走路,该上坡上坡该下坎下坎。马晓东说:“是不是我上次亲了你,你不高兴了好吧,大不了我让你亲回来”   “哎呀!要死!”谢木兰急地大叫:“你再说,再说我叫小哥来收拾你!”   “好好好!”马晓东举双手投降,“我怕了,我知道你家哥哥厉害”   “那当然!”谢木兰骄傲地说。   马晓东嘴里含着一颗山楂说,“我是没有接着读书,我要是继续读书,那也是个才子啊。”   谢木兰斜着眼睛看着马晓东,“那你怎么不读了?你家马局长多会赚钱啊。”   “嗨!”马晓东满不在乎地说,“老爷子在会赚钱也禁不住我败家啊。”   谢木兰目瞪口呆,合着马晓东还知道自己败家啊。   “本来想去南开大学念书的,后来战争爆发学校要南迁。我不愿意去云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是重庆舒坦。”   “那你还想念书吗?”谢木兰问他。   “想啊,我想去上海念书,等战争结束我就去上海,去读复旦大学。”   谢木兰停下脚步,看着马晓东,“那要是仗一直打下去呢?”   “不可能,”马晓东把最后一颗山楂吞下去,“就小日本那弹丸之地,怎么可能在中国呆长久。中国人向来不能同享福,但能共患难。我跟你赌,不出两年,小日本早晚得滚出中国。”   听到这话,谢木兰竟然对马晓东有点刮目相看。就连方步亭和谢培东闲聊时都说,中国陷入了战争的泥潭,怕是再也没有安定的日子了。那时谢木兰胸中澎湃,她很想告诉两位老人,只要再等不到两年,日军就能投降。   “你说的这么豪情万丈”谢木兰故意逗他说,“怎么不见你上阵杀敌啊。”   马晓东拍拍手说,“我身体不好,意志又薄弱。被敌人抓到了都不用审,一鞭子下来肯定成叛徒,还是不要去前线给国军添麻烦了。”   谢木兰:“.....”见过怂的,没见过怂的这么坦坦荡荡的。   “对了,我刚刚说的佩服你哥哥。说的是你家大哥——方孟敖,可不是你的小哥啊。”   两人再上一个缓坡就快走到家门口了,马晓东/突然来这么一句,谢木兰不高兴了,“我大哥怎么了,小哥又怎么了?”   “谁都知道方孟敖是国军的王牌飞行员。听说驼峰那条航线要跨过高原雪山,每一次去飞就等于去送死。很多飞行队员去了再也没能回来,偏偏你大哥每次能都回来,不让人佩服吗”   谢木兰又问:“那我小哥呢?”   “你小哥嘛。”马晓东轻笑说:“和我一样,借着父辈面子在三青团某个职位罢了。”   谢木兰心中一股怒气,明明马晓东自己都不怎么样,怎么还随便评价别人。她上前一步瞪着马晓东说:“我小哥方孟韦民国二十八年来到重庆,加入三青团,到今年一共三年。三年间日军对重庆轰炸了两百多次,小哥从来都是主动请缨,疏散人群,保护老幼学生,他薪水不多还贴补给一些灾民。”   说着谢木兰挺着胸昂起头,“当然,他不像我大哥,能在前线保家卫国。那是因为家里还有两个老人,他在为大哥尽孝道。但我想就算小哥上前线了,只会比大哥更厉害,不会给方家丢脸!”   谢木兰从没觉得自己这样会打嘴炮,家里最会训人的是方步亭。记得小时候方孟敖就桀骜不驯,教书先生说什么他都能反驳一两句,但只要方步亭一开口训话,方孟敖有道理都变成了没道理。谢木兰红着脸说完这番话,觉得通体舒畅,她盯着马晓东,准备等他反驳。哪知等了好久马晓东都没有反应,一怔一怔地看着她。   “你不说话,就是同意我说的了。”谢木兰一甩头,往家走临了还抛下一句,“记得了?小哥只能我欺负他,其他的人任谁都不许说他坏话!”   马晓东摸摸头走上前去,拦住谢木兰,坏笑着问她,“木兰,你不会喜欢方孟韦吧?”   谢木兰猛地停下脚步,马晓东被她面无表情看得很心虚,他不自觉地退后两步。谢木兰看了看手中的冰糖葫芦,觉得再难下咽,她当着马晓东的面把冰糖葫芦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对他说:“马晓东,你别找来找我了。讨厌你!”   谢木兰回到家看到那辆黑色的吉普车停在门外,知道方孟韦回来了,她没放下书包直接跑上楼,谢培东在她身后大喊:“又不换鞋就瞎闹!”   “我才没有闹!”谢木兰趴在二楼栏杆上冲谢培东吐舌头。   她转身打开方孟韦房门,高兴地说:“小哥!好久没回来了!”   方孟韦刚洗完澡从浴室里面出来,还没有穿上衣,只套了一条长裤。谢木兰就这么大喇喇地闯进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谢木兰虽然身体才十四岁,但她其实已经十九了,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她睁大眼睛脸越来越红,方孟韦裸/露的胸膛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水,头发湿漉漉地晃荡在眉眼之间,看不懂他的表情。   “哎呀,小哥!我我我,我这就出去”谢木兰捂着脸,退出去的时候还从指缝里又偷偷看了一眼,方孟韦背着她在匆匆地穿衣服,身材和学校那些男生很不一样。   哪不一样?   恩,屁股要更翘一些。   谢木兰暗中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红着脸回到房间,把头埋在被子里。   “你该不会喜欢方孟韦吧?”   马晓东的这句疑问又在谢木兰耳边响起。   “啊——”谢木兰烦躁地用手乱抓头发,这时房门轻轻叩响,谢木兰触电一般的弹起来,看到方孟韦站在门口。   “小哥”   “木兰吃饭了。”   “好,这就来。”   方孟韦转过身去,谢木兰跟上去,发现他后面有一截衣服塞到裤子里没有拉出来,她本来想伸手帮他理好,但光这样想想她的脸就又红了。   客厅里,方步亭已经回来了,   “大爸”谢木兰跑到他旁边坐下,偷偷地说:“我今天考数学了。”   方步亭准备问考的怎么样,刚侧过头来,看到谢木兰嘴边还沾着糖块。   “木兰,又偷吃零食了?”   “不算啊!”谢木兰怕谢培东说她,赶紧解释说:“我请别人一起吃的,是团结友爱同学。”   “哦?”方步亭又问:“哪个同学啊?”   “姓马”谢木兰支支吾吾地说:“大爸,您不认识.”   这对话方孟韦听得清清楚楚,他端着菜走进饭厅,一道清蒸狮子头而已,从厨房到客厅路不远菜又不重,他却觉得走得有些辛苦。   吃了晚饭,方孟韦又赶夜路回到三青团,他本来就是有事临时进城的,两个小时的车程也就是想回家吃个饭见个人罢了。   10点熄灯之前,方孟韦回到宿舍,一打开门看到几个小子围在一起嘿嘿傻笑。   他故意把开门声音弄得很大,几个小子吓一跳,躲在最里面的小个子把什么东西塞到枕头下,几个人站好。   “班长!”   方孟韦嗯了一声,走到最里面的小个子面前伸出手,“东西!”   那个小个子冲方孟韦讨好地一笑,“班长,没什么。”   方孟韦环顾众人,扬起下巴,“三青团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什么东西能带什么东西不能带,哪些东西违规,还用我告诉你们吗!?”   众人知道方孟韦的脾气,都低下头不说话。小个子没办法,从枕头底下,把一张纸翻出来双手递给方孟韦。   方孟韦仍旧昂着头接过来,没想到只是一张照片。   他还以为是香烟。   三青团里面规矩严,但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难免有个别破规矩偷偷抽烟的人,上一周三班有个抽烟被教导员发现了,整个班被罚深夜负重拉练五公里,回来之后人都虚脱了。   他借着屋里的灯光见照片上的女孩,十七八岁,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穿着花袄裙,照片背后写着“赠未婚夫,阿远”。   “这个”方孟韦把照片还给小个子,仍旧板着脸,“阿远,以后这些私人的东西要收好。”   阿远见方孟韦没有生气,笑嘻嘻地接过照片放在上衣口袋里,“班长,这是我未婚妻。”   “恩”方孟韦应了一声,阿远使了个眼色,众人把方孟韦围起来悄声问,“班长,你觉得阿远的未婚妻长得咋样”   咋样?   方孟韦想,反正没有谢木兰好看。   “挺秀气的。”方孟韦想了想说。   阿远说:“我青梅竹马啊,小时候就认识了。没想到有一天能成为婆娘”   “诶!”另一个人拍了阿远一下,“文明一些,现在兴叫太太。”   方孟韦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并没有插嘴他还沉浸在“青梅竹马”这四个字里。   夜里,方孟韦睡得很不安稳。他梦到又回到方公馆,推开门便有花瓣彩纸飘下来,他吓一跳,愣在原地。这时公馆的大门缓缓打开,谢木兰从屋里走出来,她穿着的竟然是新娘子的白纱,头上却还是两根辫子,稚气得很。   “小哥”谢木兰的呼唤好像就在耳边,"小哥,我要嫁人了。”   方孟韦猛地睁开眼睛。   他还是在三青团二班的宿舍里。   谢木兰也还没有出嫁。   他抹了一把后颈,都是汗。   方孟韦坐起来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手表,凌晨四点。   他穿上拖鞋走到阿远的床前,推了推,阿远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班长,怎么了?”   “有烟吗”方孟韦问。   方孟韦拿着烟披着衣服走到宿舍楼后面,四下望了一眼,没有人。他打着火试了好几次,才把香烟点着,猛吸一口,刺激感直冲鼻子和喉咙。   他被呛得眼泪直流,捂住嘴忍不住地咳嗽。本来在墙头休息的一只麻雀被惊醒,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往月色深处飞去。   方孟韦抬头看着那只鸟,觉得它真的好像要展翅的谢木兰。   ☆、分别   翻过一年,1944年的正月已经过了很久,竟然还让谢木兰在街上看到卖烟花炮竹的,把她高兴坏了,拿出身上所有的零花钱买了一箱子。   谢培东骂她是小疯子,都快雨水了,谁还放炮。   谢木兰忙狡辩说这是要等方孟韦回来一起放的。   “小哥好久没有回来了。”谢木兰说着悄悄瞅了瞅方步亭的神色。   客厅中,崔中石在低声汇报工作,而方步亭脸色不好。倒不是崔中石有什么不妥地方,相反崔中石自升职以来工作是越发兢兢业业,方步亭都说他愿意培养崔中石,愿意在他身上花心思,好过去管两个不孝儿子。   这两个不孝的儿子,一个是多年不跟家里联系的方孟敖,一个是默默跟程小云置气的方孟韦。   程小云跟方步亭相识多年了,方步亭觉得是时候给程小云一个名分。他也怕方孟韦会一时接受不了,也没有直接说要和程小云结婚的事情。   而是商量说除夕夜接程小云一起来方公馆吃年夜饭,哪知这年的除夕刚好是方孟韦死去的母亲的农历生日。方孟韦一听要请程小云来家里,当时就跟方步亭翻脸了。   方孟韦说,要儿子要是女人,全凭爸一句话。   方步亭气的浑身发抖,直着院子大门,说了一句:“想学你大哥?要滚就自己滚!”   谢木兰赶紧去拉住方孟韦,方孟韦到底是男人,哪是谢木兰能拉的住的,连拖带拽方孟韦还是发动了自己那辆吉普车。   谢木兰趴在窗前,按住方孟韦紧握方向盘的手,跟他说有什么可以好好说,做什么又要吵架,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去找大哥,好过在家里看另一个女人在当家做主。”   说真的,程小云出身书本网,又是程砚秋的关门弟子,虽然家道中落,但她一向自食其力,到重庆之后自己开了一间茶室,没有花过方步亭的一分钱。   就冲这一点,按照新时代的讲法,程小云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谢木兰挺佩服她的。   但谢木兰也学会了,想事情要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以前她不懂得方孟韦为何老是要跟程小云对着干,现在她有点明白了,母亲在任何一个人的心里都是无可替代的,更别说方孟韦的母亲死的那样凄惨,粉身碎骨。   “小哥。”谢木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那你也别着急。大爸他年纪大了,大哥又不跟他亲,你走了,谁陪他说话。”   方孟韦慢慢眼圈红了,他抬起头说:“程小云能跟他说话啊,还要我和大哥干嘛!”   “程姨又不是他儿子。”谢木兰撇嘴,她看方孟韦情绪能缓和一些了,赶紧从另外一边上车坐在他身边,想把车钥匙拔下来。哪知客厅里又传来一声怒吼,“叫木兰回来!女娃都比他们兄弟懂事,孟韦要走就永远不要回来!”   方孟韦听到这一句,拨开谢木兰的手,扭动钥匙发动汽车,脚就要踩上离合器。谢木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方孟韦的上身,哭着说大哥不知死活,你也走了。小哥,你要走,也带我走吧。   方孟韦动了动胳膊,闷闷地叫谢木兰松开。   谢木兰不听,越搂越紧,方孟韦突然发力,挣脱谢木兰的怀抱,一脚油门上去吉普车冲了出去。   吉普车开得很快,方孟韦双眼通红。他想起在1937年的上海哀鸿遍野,他和方孟敖怎么翻都翻不到母亲和妹妹尸体,而这时在去重庆的路上,程小云搭上了方步亭。   方孟韦满脑子都是血腥、腐肉和惨叫。他一个转向,吉普车横着通过一个路口,谢木兰整张脸都贴在了车窗上。   她不敢叫方孟韦,怕他一个分神直接跟对面的车撞上去,她只好咬着自己唇,把害怕全部堵在喉咙里。   方孟韦终于停了下来,再开下去就是朝天门码头了,再开下去就是嘉陵江了。   他气喘呼呼地死盯着黑暗的江水和江对面的万家灯火,抡起拳头猛拍方向盘,喇叭滴滴直响,方孟韦摇下车窗,发疯似得大喊。   谢木兰双手捂住嘴,背部直挺挺地贴着座椅后备,她现在不是害怕飞快的车速了,而是害怕发狂的方孟韦。   方孟韦嗓子喊劈了,趴在方向盘上嘴里念着方孟敖,母亲和他小妹的名字,压抑地哭起来,发出可怜的呜呜地声音。   谢木兰记得的,她没重生之前,方孟韦也确实因为程小云的事情跟方步亭大吵了一架。那时谢木兰没有追出来,她当时觉得小哥有些无理取闹,程小云是个多有气质多温柔的女人啊,为何会有人不喜欢她。   可如今,谢木兰很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一次的机会,她追出来了.她第一次感觉这样接近方孟韦。   她的小哥是懂事的乖顺的,但也是有自己想法的,也是会不开心的,也是会流泪的,他现在也不过十九岁而已。   谢木兰忽然很想哭,这么多年方孟韦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她却从来没有想要去了解方孟韦的内心,她总是觉得自己还小,还需要照顾。可有谁记得,方孟韦也需要照顾。   谢木兰抚摸着方孟韦的背,轻轻地拍着他,“小哥,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了。”她眼含热泪拦过方孟韦,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口,就犹如她哭闹的时候方孟韦安慰她那样。   方孟韦本有些犹豫,但却无法拒绝。他的手圈着谢木兰的腰,头埋在她的怀里,心情意外地慢慢平复下来。他竟有些觉得谢木兰不像是十四岁的小女娃,而是个长大的女人了。   除夕夜,方孟韦终究还是没有回家,直接住在了三青团。   谢木兰看着这一箱的烟花,雨季马上就要到了,也不知道方孟韦什么时候回来,这焰火还能不能等到他们一起来放。   方步亭和程小云的婚事没有因为方孟韦而停办。相反,方步亭赌气似得,叫谢培东和崔中石加紧筹备。   1944年立夏那日,方步亭和程小云去民政局登记结婚,两人结束了长达七年的等待。   崔中石将婚礼的方案给方步亭过目,在重庆一家教堂办的西式婚礼,请的都是各自最亲密的亲人和朋友,小型而又庄重。   方步亭很满意,吩咐崔中石就这么办就好,日期就定在十天之后。   婚礼前一天,方孟韦打电话回来,是方步亭接的,两人各自守着电话说了好久,谢木兰在厨房揪着心偷听,方步亭平稳地放下听筒,她窜出来问道:“是小哥要回来了?”   方步亭把谢培东也叫下来,宣布了一件事情:方孟韦报了国民政府中央党部培训班,明天就坐火车去昆明。   谢木兰手里还拿着一个玻璃花瓶,她准备装一些鲜花到方孟韦的房间里,她还以为明天小哥一定会回家。   怎么方孟韦突然要去昆明了?!   谢木兰明明记得,方孟韦是抗战胜利之后在南京读的中央党部的培训班啊,而且那时方步亭已经把家搬回上海了,方孟韦还能时常回家住,就跟现在一样。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未来好像在悄悄变化了。   想到这里,谢木兰手一松,怀里的花瓶摔在地上。巨大的声响让谢培东回过神来,他解开围裙,叫小李准备车,说这不是胡闹吗?去什么昆明,我去找他回来。   方步亭无力地摆摆手,说别去了,我同意了。孟韦马上就要二十了,他也该出去锻炼一下了。他不喜欢小云,回家也是受气,谁都不舒服。   “那也不能让小哥去昆明啊!”谢木兰说,“昆明多远啊!”她想起马晓东说,昆明是个偏远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有重庆舒坦。   谢木兰劝谢培东把方孟韦找回来,方孟敖已经不在家了,方孟韦不能再走了。   谢培东没有动,他又唤了一声,“内兄,你就舍得?”   方步亭站起来慢慢地走上楼梯,说什么舍得舍不得,他们都能舍得我,我又什么舍不下的。   谢培东点点头,方步亭是管不了了,他转身钻进厨房继续忙活。   “你们!”谢木兰冲二楼和厨房大喊,“这个家里的人都是这样,有什么事不能说开!逃避!逃避有用吗?我的大哥就没回来过,小哥又要走了!”   谢培东在厨房教训道:喊什么喊,女娃懂什么?!   谢木兰胸中一股气,哭着说:“我懂什么?!我懂什么!?”她冲到谢培东的面前,“我懂现在这么乱,这个家里的人能凑在一起就来之不易。为什么大家不能珍惜?大爸明明能劝小哥回来他偏不劝。爹你明明能劝小哥别走,你也不劝。你们...你们...”   谢木兰见谢培东虽然没有正眼看自己,但能瞥见他眼睛已经红了,谢木兰终于住嘴了。   她浑身发抖,忍着怨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跟谢培东说了声对不起。回到二楼,她来到方孟韦的房间,看到他的床头放了两张照片:一张他母亲仍在时的全家合照,一张谢木兰和他的双人照。   谢木兰红着眼睛,打开方孟韦的衣柜,把他一些的衣服拿出来,又找了一个袋子装起来。   第二天,方孟韦和另外两个三青团的干部一起来到火车站,其他的两人都有父母或者朋友相送,唯独方孟韦是一个人,连行李都只有一个藤条箱。   他站在站台上,望着月台上相送的人们,心里也盼望着能有人来送他。但又想想,谁会来送他。   火车已经鸣笛,同伴都已经上车了,方孟韦还站在月台上,同伴把窗户推上去,喊道孟韦,上来吧,到了昆明报个平安好了。   方孟韦点点头,正要上火车的时候,一声小哥把他拉了回来。他长得高,抬头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到他那小表妹谢木兰抱着一个包袱,从月台的另一端朝他奔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崔中石。   “木兰,崔叔,你们怎么来了?!”方孟韦心里很高兴地不得了,嘴上还是淡淡的。   谢木兰把包袱塞给方孟韦,叮嘱他这里面有几件短袖,几件长袖,几条裤子,还有她舍不得吃的零食。   崔中石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方孟韦,方孟韦本来不肯接。   崔中石说:“孟韦,这是行长给你的,你就收着吧”   方孟韦推不过,只好收下,火车又一次鸣笛,快要启动了。   谢木兰着急地问,“小哥,你还回来吗?”   方孟韦笑了,“回来,肯定得回来啊。”   谢木兰拉着方孟韦的手不肯松开。   她不知道了,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不知道方孟韦这一去回来之后,还是她的小哥吗?   未来还是像她原本活过的日子哪样吗?   未知的恐惧不可说,压得谢木兰又哭了起来。方孟韦看得心疼,他轻声说:“木兰,家里就剩你一个了。你要长大了,要照顾爸和姑爹,也要照顾自己。下雨记得带伞,不要吃的太辣,天凉记得加衣服,生病了要去看医生。”   “小哥,你别说了。我不要长大”谢木兰哽咽地说,紧紧地拥抱着方孟韦。小哥走了,还有谁会关心她这些?   方孟韦拍拍谢木兰的头,“你不是说你还要嫁人吗?”   “小哥,我不嫁人了,我等你回来。”   方孟韦没有听清,他又问:“你说什么?”   谢木兰也没听清方孟韦的问话,又说:“我买了一箱烟火,等你回来放啊。”   火车慢慢启动,崔中石推了推方孟韦。方孟韦不舍地抱着谢木兰,头微微一偏,然后松开她,跳上了去昆明的火车。   许久以后,谢木兰回忆起这天的每个细节,才恍然大悟,方孟韦那一偏头,留给她的,应该是一个吻罢。   ☆、疯狂   昆明跟重庆不一样,重庆一到秋冬就阴冷阴冷的,昆明却总是阳光明媚,太阳从不吝啬照耀这片土地,花儿也开得很艳。中央党部的培训班设在昆明郊外的一个职业学校里面,靠近滇池。   学生宿舍不够,教室收拾一下也用来当宿舍,一个大间住了十七八个男人,每天不到半夜十二点不会消停。好在方孟韦以前也住集体宿舍,已经习惯了。   培训班的生活不像三青团这么严格,方孟韦也是个干部身份了,跟其他的学员还是不一样,体能训练少了政治文化课比较多。这一向日军对昆明的轰炸没像以前这么频繁,好一个周末,操场上聚了挺多人,怕有是隔壁的大学学生会的组织来打球的。   抗战一爆发,很多大学都往内地迁,光昆明就有好几所大学设立临时校区,紧挨着中央党部培训班就有两所。   都是年轻人,校方也都是熟人,周末一到联谊球赛什么的很是常见。   前几天滇池这边的电话线坏了,正在抢修,方孟韦去门卫那一个电话也没打成。他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六点,这个点方步亭应该准备下班了,谢培东肯定在张罗着做晚饭,谢木兰应该早就放学了,也不知道是和同学约着看电影还是去逛街。   想到这里,方孟韦心中那股思念之情更浓,他加快脚步往宿舍走去。邮政局的人最晚六点半来揽件,他还能再写一封信,今天就能寄走。   方孟韦坐在窗前摊开一张纸,刚写了几个字,操场上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尖叫。方孟韦吓了一跳,推开窗户,看到篮球场上一群一群的男生抱在一起,女生也都欢呼起来,他正纳闷,宿舍的走廊里口哨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人在鼓掌。   一个男生推开方孟韦的房门,冲他挥手,高声说:“孟韦,快出来!”   “怎么了?”方孟韦还没搞清楚状况。   “怎么了?”那人冲到他面前瞄了一眼桌上的信纸,“都什么时候了,还写信!”   那同学推着方孟韦到隔壁宿舍,教室改装的宿舍中间放了一台收音机,刺刺啦啦地信号不好,但一个女声还是从里面坚定的传出来。   “...据美联社消息,5月8日,德国纳粹宣布无条件投降...”   宿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将近三十个学员,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听到这条消息他们又一齐呼喊出自由万岁,和平万岁的口号,已经有几个人冲出宿舍,奔向操场和同伴们拥抱在一起。   方孟韦也不知道被谁紧紧握住肩膀,激动地不停拍打他的背,方孟韦心潮澎湃,嘴里却喊不出一个字,他想到了那封刚落笔的信。   “父亲:   我在昆明一切都好,只是很担心家人,担心大哥。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方孟韦冲回自己的宿舍,把信撕个粉粹,向窗外用力一扔。他兴奋地想:信不用寄了,战争就要结束了。   8月,谢木兰见天守着收音机,方步亭和谢培东都笑她,要变成女政治家了。可自从听到美军在日本长崎投下一颗原/子/弹后,他两也跟着谢木兰守着收音机。   一天到晚,方公馆刺刺拉拉的广播声音就没有停过。8月14日,收音机里传来消息:日本政府照会美、英、中、苏四国,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   终于等到了。   方步亭都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程小云当晚开了一瓶二十年的法国红酒,谢培东破例批准谢木兰也喝了一杯。   第二天吃过晚饭,收音机里再次传来消息,男播报员的声音传遍大江南北。   “...本日13点,日本天皇裕仁以广播《停战诏书》的形式,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谢木兰轻呼了一声,就算她已经知道日本会在这一天宣布投降,就算这条新闻她重生之前已经听过上百遍,但此时此刻再听到,她仍旧激动不已。   谢木兰忍不住在客厅高声歌唱,见方步亭和谢培东都没说话了,程小云坐在一边也沉默着,她赶紧捂住了嘴,坐会两位老人身边,说:“大爸,爹,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了,大哥和小哥就要回家了。”   方步亭听到两个儿子的名字像是才反应过来,他转过头,看着谢培东和程小云。   谢培东这会在偷偷地抹眼角,程小云也背过身去,方步亭眼眶也湿润了,他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程小云赶紧扶住他。   “木兰,你是不是还藏着一些烟花?”方步亭问。   “有啊。”谢木兰点点头。   “去!到院子里,和你爸一起放了!”方步亭说。   谢木兰立马冲到储物间把那一箱烟花搬出来,跑到院子里,拿出一卷鞭炮,谢培东拿出一根香,用打火机点燃。   “木兰,到一边去,我来放!”谢培东说。   谢木兰躲到院门后面,谢培东伸手将香对准鞭炮的引线,几秒钟之后除了方公馆,整个重庆鞭炮齐鸣。   方公馆院门大开,路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谢木兰点燃一根烟火棒,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把头探进来,对她大喊:“木兰,走!游/行去!”   谢木兰期待地看着方步亭和谢培东,方步亭叫程小云给他拿了一件外衣,对谢培东说,“走,我们也去看看!”   谢木兰欢呼一声,一溜烟跟同学跑的没影了。方步亭和谢培东走出大门,瞬间被疯狂地热烈的气氛所感染。   抗战胜利了,唱歌的放炮的尖叫的痛哭的,现场和重庆八月的天气一样火热。谢培东在前面开路,方步亭和程小云手挽手走到都邮街的时候,路已经全部被堵住了,人山人海。   谢木兰激动地被人潮推拥着往前走,融合在一片压抑已久的喜悦中,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面青天白日旗,她高举着旗子用力地挥舞。   队伍前面马晓东和几个朋友站在一辆小卡车的后面,在敞开的后箱打开几瓶啤酒,向下面的年轻人洒去,又是一阵狂呼。谢木兰挤到最前面,马晓东一眼就望见了她,他向谢木兰伸出手,“木兰,我拉你上来!”   谢木兰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用力一蹬上了卡车,随后还有几个女学生也跟着上来,他们在车上领头高呼:和平万岁。   崔中石和叶曼玉也带着孩子出了家门,叶曼玉抱着平阳,崔中石牵着伯禽。   叶曼玉走不快,崔中石怕她被人撞着,就走在她前面。叶曼玉一抬头看到方步亭和谢培东就站在不远处,她拉了拉崔中石的衣袖。   崔中石回头,竟然看到叶曼玉已经泪流满面了,他一惊,“曼玉,怎么了?”   叶曼玉伸手抹去眼泪,笑着说:“没事,没事,就是太高兴了。”她用下巴点了点方步亭的方向,崔中石挤过去向他们打招呼。   程小云热络地牵过伯禽,方步亭弯腰把他抱起来,伯禽高兴地拍手,直呼好热闹啊好热闹啊。   方步亭捏捏伯禽的鼻子,说:“比过年还热闹对不对?!”   伯禽还没回答,头顶又一朵烟花炸开。   崔中石乘着这个空档,把谢培东拉到一边,在他耳边说,“我想向组织申请,给明公馆打一次电话。”   谢培东抬起头看着崔中石。崔中石说话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头发因人群的推挤有些散乱,但仍容光焕发双眼发光。   谢培东微微点头,说:“我来申请,过几天给你答复。”   崔中石连声感谢,谢培东微笑着摇头,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卡车上,谢木兰仰望着头顶的天空,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她眼中绽放,马晓东倚着车边护栏,下面是万人涌动,他看谢木兰正在出神,伸手拍了拍她附身过去问。   “你在想什么?”   谢木兰仍旧看着被火光照亮的天空,说:“我想,大哥要回来了吧。”   马晓东点头,“战争结束了,当然该回来了。”   谢木兰又喃喃地说,“不知道小哥那边,是不是和我一样,望着同一片天空。”   1946年3月,过年之前方步亭接到通知,他被任命为中央银行上海分行行长,即日上任。   快9年了,从1937年方步亭离开上海,已经过去九年了。程小云在帮他收拾东西,将方家的合照放在衣服中间,方步亭看到死去的发妻和小女儿,他拉过程小云的手,说:“小云,你说我回去,她们母女两会原谅我吗?”   程小云站起身,轻轻抱着方步亭的头,说:“会的。她们愿你活得更好。还有,孟敖和孟韦都要活得更好。”   方步亭轻叹一口气,对程小云说你去跟培东说一下,让他问一下孟韦什么时候回来吧。   十天之后,方步亭交接完毕重庆所有的工作,带着一家人回到上海走马上任。   电报发出去几天了,方步亭人已经到了上海,方孟韦还没有回。谢木兰看到蔡妈把方孟韦的房间收拾的一团乱,大发脾气,说照片是放在床头柜上的怎么会在书桌上,小沙发是靠窗放的怎么会在床的旁边。   蔡妈对谢木兰吐苦水,本来她也是好心,谁会记得方孟韦重庆的房间怎么摆的。   谢木兰把蔡妈推了出去,说我就记得,你怎么就不记得,不用你了,我来帮小哥收拾。   程小云听到声音走过来帮蔡妈打圆场,说就让木兰收拾好了。   谢木兰见程小云站在门外,她高兴地问是不是小哥回电报了。   程小云笑着摇摇手中的电报,谢木兰抢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看,只见上面写着培训班结课了,12日的火车回上海,15号到上海。   谢木兰回头瞅瞅台历,今天是9号。   接下来的几天,谢木兰几乎是掰着手指头过来的,她也觉得奇怪,之前方孟韦在常驻三青团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有这么想过他,常驻南京的时候她怎么就没这么想过他,重生之前怎么就这么想过他。   谢木兰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因为方孟韦从没离开家这么久,足足有两年的时间,除了一些信,方孟韦连电话都难打回家。想到这里,谢木兰吓了一跳,原来他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   我的小哥,会不会变了?   15号那天。谢木兰起了个大早,哪知谢培东说方孟韦临时打电话回来,说要去一趟南京,说是南京方面要给这批培训班学员开一个会,还要宣布职位安排,暂时还不能回上海。   “那什么时候能回?”谢木兰问。   谢培东说不知道,谢木兰有些着急、程小云笑着安慰她,说孟韦又不是不回家了,只是晚几天而已,瞧你急的。   谢木兰脸有些红,她跑回房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一天清晨,谢木兰还在睡觉,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外面有汽车轰隆隆地声音,她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起床披了件外衣冲出房间,听到一楼客厅有个熟悉的声音。   啊!   谢木兰的心好像要跳出来一样,她来不及回房间穿拖鞋,光着脚跑下旋梯,跑到一半的时候停住。   方孟韦站在楼梯口,侧面对着她,正在跟谢培东说话。他皮肤黑了些,也长高了,还是很清瘦,但又好像壮了。   谢木兰说不清楚方孟韦哪里变了,但就是觉得好像感觉不一样了。   方孟韦听到声音,转过头就看到谢木兰呆呆地站在旋梯上望着自己,他笑了,说:“木兰,不认识我了?”   谢木兰看着方孟韦的笑容,心咚地一下,有那么一瞬好像停止了一样。   她没有跑完台阶,还剩两节的时候飞扑进方孟韦的怀里,双脚箍住他的腰,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头买进他的脖颈里,整个人挂在方孟韦的身上。   谢木兰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哭,又好像在说话。她委屈地说“小哥,你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   方孟韦被谢木兰搞得手足无措,他怕谢木兰摔倒,只好一手托着她的屁股,一手扶住她的背,强壮镇定地说:“你快下来,还小啊!”   “不,不!”谢木兰又搂紧了方孟韦的脖子。   她的呼吸刺挠着方孟韦的后颈,他一直从脸红到了耳根。   谢培东走过来,说:“木兰,又闹!你小哥的朋友还在这里,叫人看笑话。”   朋友!?   谢木兰抬起头,这才看到客厅中沙发上除了方步亭还有一个人。那人慢慢站起来,冲她微笑,对方孟韦说:“孟韦,这就是你的表妹吧。”   谢木兰眼睛越瞪越大,心跳更快了,胸中莫名一阵不爽:   方孟韦带回来这个人,是个女学生。   ☆、吃醋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更新,捉虫。   谢木兰特别不喜欢阮竞之。   方孟韦带回来的这个朋友,她的长相和说话就跟她的姓一样,软软的,像一碗温水,不冷不热地把人泡着。这温水女人讨厌,男人喜欢。   阮竞之是方孟韦在昆明中央党部培训班时教官的女儿,来上海上念书。复旦大学在战时迁往江西、贵州,后又在重庆设立校区,现在抗战胜利了复旦大学慢慢往上海回迁,阮竞之这一趟进入复旦大学先修班,一年之后通过考试就正式进入复旦大学金融学院。   方步亭听到阮竞之一个女生要学金融,也有了些兴趣,跟阮竞之多聊了几句。   一家三个男人都围着阮竞之转,谢木兰倒是被挤在一边,她百无聊赖地打哈欠,环顾一圈发现厨房只有蔡妈在忙,哪儿都不见程小云,她忍不住地问:“小妈去哪里了?”   方步亭和谢培东都停住了,方孟韦刚拿起茶杯又重重的放下,阮竞之看出来这一家人不对劲,也不说话了。   谢培东走到谢木兰跟前,低声说:“孟韦在这里,你别乱说话。”   谢木兰瞅瞅方孟韦,见他脸色不好,赶紧闭上了嘴。   方孟韦带阮竞之进了一楼的客房,谢木兰要跟着进去,被谢培东赶去二楼换衣服,谢木兰撇嘴偷偷躲到方孟韦的房间。   他安排好阮竞之,一推开房间门,就看到谢木兰在他床上跳来跳去,兴奋地说小哥,你看,是不是和你在重庆的房间一模一样。   何止家具的摆放时一模一样,连窗帘的花色都是分毫不差。谢木兰邀功说这些都是她准备的。方孟韦笑了笑,把箱子打开,谢木兰立马扑在他身边一个劲儿的问有礼物吗,有礼物吗。   “有有有!”方孟韦把一个纸袋递给谢木兰,谢木兰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是一条裙子。   谢木兰啊了一声。   方孟韦听到谢木兰并不高兴,有些着急,“怎么了?不喜欢吗 ?”   谢木兰把裙子拿出来,往身上一比,“小哥,都小了。”   可不是吗!   那裙子生生短了一截。他到昆明的第一个月就看到这条裙子,当下就买下来想送给谢木兰,没想到兜兜转转两年之后才到谢木兰手里,她正在发育期,这趟回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你长大了。”方孟韦低下头整理行李,谢木兰坐在他床上,嘟着嘴着问做什么阮竞之一定要住在我们家。   方孟韦跟她解释,复旦大学的校舍还没有安排好,还要一些日子才能入住。都是朋友,阮竞之在上海无亲无故,自然帮忙的。   “什么朋友要住到家里来,住酒店不好吗?”谢木兰才不听他这些解释,她蹲下身来凑近方孟韦的耳朵,神神秘秘地问:“是不是女朋友?”   谢木兰说话时的呼吸吹在方孟韦的脸颊,这么近的距离,谢木兰只穿了一件睡衣,方孟韦都能从她领口看到胸衣。   方孟韦脸色发红,敲了一下谢木兰的小脑袋,说你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谢木兰托住腮可怜兮兮地说小哥,我在想你啊。   方孟韦有些得意地抿着嘴,而后又问就没想大哥?   “想啊。”谢木兰说,“也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才回来。好像听说大哥被分到杭州笕桥航校当教员了。”   “那我过两天看能不能去杭州看他。”   “我也去!”谢木兰拉着方孟韦的手,“小哥,带我一起去。”   “好,我带你去。”方孟韦又问,“快开春了,你选好要读哪所高中了吗?”   “还没呢,大爸还在帮我挑呢。”   “你自己就没有中意的?”   重生之前谢木兰读的是圣玛利亚女校,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她那时成绩不好,数学拖了后腿,读圣玛利亚还是走了后门的。现在她还是讨厌数学,不过有底子了,能挑选的范围也大了,好几所上海名门高中反而让谢木兰不知道怎么选择了。   “眼看着就要开学了,你也要收收心,别让姑爹担心...”   “哎呀,小哥,你怎么跟爹一样唠叨,像个老头子。”谢木兰不耐烦地说。   老头子!   方孟韦真的侧过身照了照穿衣镜,“像老头子吗?”他转头问谢木兰,可谢木兰早就捂着脑袋跑回房间了。   天快黑的时候,还不见程小云的影子,谢木兰偷偷问蔡妈:小妈到底去哪里了?   蔡妈见四下无人才敢跟谢木兰说,程小云知道方孟韦要回来,早就租了另外一套公寓,眼下已经搬出去住了。   “何苦要这样”谢木兰低呼一声,蔡妈赶紧捂住谢木兰的嘴,说我的小祖宗,别叫这么大声,行长已经很不开心了。   谢木兰从厨房探出头望向客厅,方步亭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妻子,叫人怎么做选择。   谢木兰本来在帮忙敲鸡蛋,一个没注意半个蛋壳都掉进碗里,她以为没人看见,还用手去碗里扣。   谢培东满脸黑线地把谢木兰推出去,不许她再踏进厨房半步。这时阮竞之挽起袖子,笑吟吟地走过来,说要帮忙。谢木兰暗地里白了她一眼,自己拉着方孟韦跑到院子里玩羽毛球去了。   没过多久,谢培东叫兄妹两吃饭。方孟韦去洗手,谢木兰先跑到桌前打眼一看,多了两个新的菜色,闻起来特别的香。四下无人,谢木兰动筷子先尝了一口。   嗯!   好吃!   谢木兰又夹了一筷子,不知何时阮竞之端着一锅汤走都背后,问谢木兰好吃吗?   谢木兰被吓一跳,像个松鼠一样满嘴是吃的,鼓鼓囊囊地指了指菜又指了指阮竞之。   只见阮竞之点点头,把汤放下,拍拍手说:“没错,是我做的。”   这顿饭,谢木兰吃得很不开心。   最不开心的是方步亭和谢培东都夸阮竞之能干,方孟韦频频点头赞成还不说,还和阮竞之颇有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把谢木兰气得够呛。   她当下就想摔碗离座,但又舍不得好吃的,如坐针毡地吃了三碗饭,着实把方孟韦吓着了。   三碗饭下肚,撑得谢木兰躺在床上直哼哼,回想到方孟韦和阮竞之的小表情。谢木兰翻身从抽屉里找出那一大叠高中的入学介绍。   她仔细翻看每一个学校的简介,终于看到中西女中的课程里有烹饪课程。   谢木兰当机立断,就读中西女中了。   从南京回来了之后,方孟韦没有被立即安排职位,但却要去市政府办理各种手续。阮竞之复旦大学那边也准备复课,组织学生打扫教室整理校舍。两个人是一天到晚同进同出,都要吃晚饭了也不见两人回来。   方步亭给谢木兰报了中西女中,但还没开学,家里人都有事要忙,就她和蔡妈在家。谢木兰无聊地把方孟韦以前篮球翻出来玩。   重生之前在燕大,谢木兰是院系篮球队的,女生打篮球的不多,她勉强也算是个主力了。   谢木兰跟蔡妈说了一声,骑上自行车穿过两条街,来到一个室外篮球场。   上面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在投篮,打得一般动静却不小,呼天抢地的,叫的最凶的那个谢木兰刚好认识。   是马晓东。   抗战胜利之后马汉山被调到北平当民政局副局长,马晓东倒真如他之前所说,独自一人来到上海念书。从重庆来上海的路上,马晓东还和谢木兰一趟火车,可把她烦死了。   “木兰!”马晓东朝她跑过来,背后几个男生“哇哦哇哦”的怪叫。   谢木兰蹬上车准备离开,马晓东握住她的车头,笑着说干嘛要走,你就不是来找我的吗?!   “谁说我来找你的?”谢木兰说。   马晓东把谢木兰的篮球拿在手里,歪着头说:“不来找我,带什么篮球。嗯?”   抢球又抢不到,推推嚷嚷地反而让别人看笑话,谢木兰也不扭捏,把自行车锁好,冷着脸对马晓东说:“我不跟那群小痞子玩,你叫他们走开。”   “这还不简单!”马晓东走过去跟打头的男生低语了几句。那男生瞅了瞅谢木兰红红的脸,笑着拍了马晓东一下,意味深长地抛下一句“行啊,小子”   谢木兰本来以为自己有点实力,可和马晓东玩了不到一个钟点,她就累了。   “你也不知道让着我点。”谢木兰泄气地坐在地上。   马晓东把一瓶水递给谢木兰,坐在她身边,说你技术太烂,谁跟你打都能赢。   谢木兰翻白眼,说我跟小哥打球,永远都是赢的。   “那行啊,我以后也都让你赢。”马晓东往后一靠,双手撑着地偏过头看着谢木兰。   上海的春天还是有凉,马晓东只穿了一件篮球衫,刚打了一场球身上还有薄薄的汗水,谢木兰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时篮球场外,马路边传来一阵喇叭声,谢木兰和马晓东齐齐抬头望去,方孟韦和阮竞之一起从车上下来。   “木兰!”方孟韦冲她喊道,“回家了!”   马晓东眯着眼睛,问:那是你表嫂?   谢木兰脑袋里嗡地一声,她吼了一句,“什么表嫂!你别乱说!”   马晓东愣住了,他说:“我只是问问。”   谢木兰没理他想要站起来,但坐的太久脚有些麻了,马晓东见状跳起来伸出手把谢木兰拽起来,谢木兰闷闷地说了声谢谢,头也不回去朝方孟韦跑去。   谢木兰的自行车在后备箱放不下,她只好自己骑车跟在吉普车的后面。方孟韦开的很慢,在等谢木兰。   可谢木兰看阮竞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心里一阵酸,她跟方孟韦说小哥,你先开回家吧,我这就骑回来。   方孟韦点点头,一脚油门就开到了方公馆门口。阮竞之下车之后要进去,方孟韦说要在门口等谢木兰。   阮竞之知道方孟韦宠爱谢木兰,便边说话边陪方孟韦一起等。   谢木兰脑袋空空,一脚一脚地踩着自行车,她转过一个弯道看到方孟韦在等她,十分开心。可看到阮竞之也在旁边,她心里又不是滋味。   谢木兰真的很厌烦自己这样喜怒无常,摸不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自从阮竞之住进方公馆,谢木兰觉得自己和方孟韦之间就多了一个人,好像不想之前这么亲密了。   谢木兰原本认为,自己对方孟韦永远是无可替代的。从没想象过,方孟韦如果真的谈了恋爱,真的结了婚,她该怎么办。   脑子里在想事情,谢木兰也没有认真看路,她歪歪斜斜的骑车,路上有半块砖头都没看到,车轱辘压上去忽然打偏。   方孟韦正跟阮竞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个没留意,再看谢木兰时,她人已经从车上飞出去,摔在路边。   方孟韦心都被揪起来,阮竞之还没反应过来,方孟韦的人已经冲到谢木兰身边,抱起那小小的身子。   实际上谢木兰也不是十六岁的小女孩了,心里早就过了动不动就哭的年纪,可看到那满脸焦急的表情,她搂着方孟韦的脖子,还是靠在他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   方孟韦把谢木兰抱回家,方步亭和谢培东已经下班了。两人看到方孟韦怀里的谢木兰,裤子已经磨破了一大块,手肘也在流血,都赶紧叫蔡妈给谢木兰烧点热水擦伤口,一大家子围着谢木兰转起来。   阮竞之拿了一些急救药到谢木兰房间想要帮忙,谢木兰看到她走进来,哭得更厉害,抱着方孟韦不肯松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我不要别人,我就要小哥给我擦药。   “行了,别哭了。我给你擦药。”方孟韦也没顾得上阮竞之,接过药说了声匆匆谢谢,就蹲在谢木兰脚边,阮竞之也没在意,转身下楼去了。   阮竞之一走,谢木兰便不哭了,安安静静地让方孟韦给她清洗伤口。   “鬼精灵。”方孟韦低声说。   谢木兰低着头看着方孟韦,“小哥凭什么这么说我。”   “我为什么这么说,你还不知道?”方孟韦拍了拍谢木兰的膝盖。   那儿摔肿了就算动作很轻,拍起来也挺疼,谢木兰别开方孟韦的手,捂住膝盖,“我就看不惯她。”   “竞之到底怎么你了。”方孟韦说。   还竞之!叫的这么亲热,还说不是女朋友!   “没怎么我。”谢木兰往床里面一缩,冷着脸不许方孟韦再给上药了。   方孟韦柔声劝了几句没有用,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把药放在桌上,背对着谢木兰,一双鹿眼水光莹莹望着被风撩动的窗帘,他轻轻开口,“你,你不是也和马晓东在一块吗?”   这句话不知道戳到谢木兰哪根神经,她突然大叫,“你天天跟阮小姐在一起,我就不能跟马晓东玩!?”   方孟韦手上的动作停止了,仍旧背对着谢木兰,但他能感觉到谢木兰的目光。   房间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他们都隐隐感觉到了,刚刚的对话充满了爱侣之间才有醋意。   ☆、皮囊   方孟韦和谢木兰闹得不愉快,好几天都没有说话。   本来方孟韦的调令下来了,他被安排到上海市警察局黄浦分局,职位是治安处副处长。   他才二十一岁,这可能是上海市警察局最年轻的副处长了。方孟韦特意穿着警服到谢木兰房门外,想嘚瑟一圈。可谢木兰背对着他趴在书桌上不知道在干嘛,就算明听到了声响,可头都没有回。   方孟韦也没叫谢木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下楼去了阮竞之的房间。   阮竞之和谢木兰不一样,谢木兰总是趴着或者躺在床上看书。阮竞之哪怕只有自己在房间里,也还是坐的端端正正捧着着书,小茶几上总会放着一杯热水,看累了也抿一口,或者抬头望向窗外看看远处,放松一下眼睛然后接着看,这个过程可以持续一下午,矜持而又自律。   方孟韦想伸手敲门,刚抬手发现房门没关。   “竞之,你在吗?”方孟韦问。   阮竞之听到声音,合上书站起来,冲穿衣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旗袍,然后不急不慢地打开门。   她看到方孟韦穿得整整齐齐站在门口,黑色的警服一丝不苟扣着风纪扣,手上还端着帽子。   她噗嗤一笑,“怎么,现在要去上班?”   “没有。”方孟韦低头笑了,“那个,就想找个人帮我看看,衣服合身吗?”   阮竞之退后两步,抱着手臂上下打量方孟韦,看了许久不说话。   “怎么?不合适?”   “恩...”阮竞之摸着下巴,看到方孟韦真的有些紧张,她这才笑嘻嘻地说:“挺好看的。”   方孟韦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你忙吧,我回房间了。”   “怎么?”阮竞之放低声音,指了指上面,“还在生气?”方孟韦知道阮竞之是聪明人,本来就没想瞒着她,他乖乖地点头,“是啊,还生我的气。”   “也是我不好,早知道不方便,就去旅馆好了。”   “那不行。”方孟韦说,“我可答应阮教官的。”   “我父亲也是多此一举,住到别人家总归是添麻烦的。”   “不麻烦,”方孟韦抿着嘴,停了一会儿,“就是木兰太小了,太任性。”   阮竞之听到这话,给他使了个眼色,方孟韦低头俯身过来听到她低声说:“你啊,就是太木。”   “啊?”方孟韦直起身子,“什么意思?”   阮竞之摇摇头,问道:“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难怪。”阮竞之说。   “你难怪什么?”方孟韦靠在门框上,“你比我小,说的这么老道,你谈过?”   “我是没谈过,但我是女生。我可告诉你,有研究表明,女生纤细敏感,比男性更早熟。所以你不能把木兰当做小孩来看了。”   “不是小孩是什么?”方孟韦笑了。   “是女人啊!”阮竞之这一句说的比较大声,谢木兰走在旋梯上就听到“女人”两个字。   她装作没看到一楼的两个人,急哄哄地冲进厨房,高声喊道:“蔡妈,我饿了,大爸和爹什么时候回家!你怎么还没做好饭,没人帮忙就不会做了吗?!”   方孟韦撑着额头,低声说:“你看,还不是小孩?”   阮竞之偷笑,方孟韦无可奈何,想去厨房安慰一下谢木兰,阮竞之在身后叫住他。   “孟韦?”   “恩?”方孟韦转头看着她。   “那件事,你想好了吗?”   方孟韦本来嘴角含笑,听到这里,表情慢慢变得僵硬。他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答案,“再让我想想吧。”   “行。”阮竞之说:“我等你。”   去黄浦分局报道那天,方孟韦先去局长办公室坐了会儿,十分钟的谈话有八分钟局长都在说方步亭。方孟韦不想再继续聊下来,找了个理由退出来,说要去处长办公室走一趟。   治安处处长办公室内,梁仲春正在往南京打电话。   接电话的人声音低音醇厚,透过电话机慢慢传来,“梁处长,又找我什么事?”   梁仲春捂着听筒,“谢天谢地,阿诚兄弟,你可接电话了。我那批货你打算怎么办。”   “梁处长,我跟你说过了,叫你早点收手。现在不像战时,你可以浑水摸鱼。现在南京查贪腐走私,查得紧啊。”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电话那头的明诚接着说,“我实话跟你说吧。这趟来南京,明长官虽然被任命为经济司次长,但主管的是政策研究,还兼了什么复旦大学金融学院的名誉院长。说白了,就是被撤消了一切实权。”   梁仲春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站起来,“那这么说,海关这条线...”   “还提海关,如今明长官已经无法插手海关的事了。”   “哎呀卧槽!”梁仲春骂了一句,“党国真是过河拆桥啊。想我们在日伪政府潜伏这么久,我也只混了一个警察局的处长,现在连明长官也...”   “不是我们,是我和明长官,你这中统的卧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明诚纠正他。   抗战时期,梁仲春在日军情报机关76号任处长,说是汉奸吧,他也聪明得紧,知道日本人在中国待不长久,想要为自己找一条退路,里里外外也配合了几次军统的行动。明楼和明诚于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双重身份,梁仲春知晓的只有军统那一层。   彼时明楼是他的顶头上司,明诚也是那时认识的。此后,日军在中国战场节节败退,梁仲春趁机会由明诚牵线,转变成了国民政府中统卧底。果然几年之后日本投降,他也免于被清洗枪毙,还当上了黄浦分局的治安处处长。   日伪政府时期,经济混乱,走私盛行。为了获得拉拢梁仲春,明诚靠着在日伪政府就职的便利,帮梁仲春行了很多方便。梁仲春贪婪不嫌多,抗战胜利后也不知道收敛。前几天刚有一批货被压在吴淞口了,他火急火燎地找了明诚好久,这才知道人已经和明楼已经去南京了。   这趟去南京,明楼和明诚也并不轻松,说是去述职,其实是戴笠突然死了,军统内部动荡,明楼是被打压的那一派。他军统高级特工的身份本来就敏感,现在戴笠一死,很多事情讲不清楚了。明楼虽然升官了,但也政策研究室就是清水衙门。说着好听,明面上是提出宏观经济方案,掌控金融走向,但其实没有一点实权。   梁仲春还想开口,听到有人敲门,他捂着听筒问了句谁啊。   门外的方孟韦回答说是新报道的副处长。梁仲春心心念念自己吴淞口的那批红酒香烟,倒忘了今天是他的新副手上任的日子。   “那个,先进来吧。”梁仲春跟明诚说改天再聊,刚准备放下电话,方孟韦推门进来,把梁仲春吓一跳,他又赶紧捞起听筒,低声问:“阿诚兄弟。你在哪儿?”   “你有病啊!”明诚低声说,“我不是跟你说,我在南京陪明长官开会吗!”   梁仲春看着站在门口的方孟韦,一身黑色警服腰杆笔挺,晃一眼还以为是当年穿着日伪政府军服的明诚。   “大白天的!”梁仲春揉了揉眼睛,慢慢扣好电话机,“真他妈是活见鬼了。”   方家二少爷和明家阿诚长得像,梁仲春不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人。   谢木兰碰到明诚之后她也这么觉得。   那天,她在中西女中上完最后一节课,刚收拾好书包天就开始下雨。   “果然下雨了。”谢木兰背着书包站在走廊上望着天,自言自语。她看了一眼手表,下午5点,小李肯定是去接方步亭和谢培东。   小哥?   别指望方孟韦,他两已经半个月没好好说过话了。   哪怕阮竞之早就搬到复旦校舍了。   想到阮竞之,又想到那段模模糊糊地女人和女孩的论调,谢木兰又开始生气。   “木兰,还不走?”   听到有人在叫她,谢木兰转过头。欧阳琪穿着洋装,挎着皮质的书包站在教室门口冲她笑。   “琪琪啊”谢木兰说,“我等会再走。”   说来也神奇,欧阳琪是谢木兰的小学同学,家里是做纺织生意的,现在又开了服装公司和百货公司。他爸老来得女,把欧阳琪宠上天了,谢木兰对她小学毕业的晚会印象尤其深刻。   小学时候两人挺好,可谢木兰之后去了重庆、北平,再也没有见过欧阳琪,上了燕大之后,谢木兰偶尔听说欧阳琪嫁到英国了。   没想到重生之后两人竟然见面了,原来欧阳琪一直读的就是中西女中,两人还分到了一个班。   “等什么?你家司机呢?”欧阳琪问。   “先去接我大爸和爹。”   “那你两个哥哥呢?”欧阳琪又问。   “你还记得我的两个哥哥啊。”   “当然记得”欧阳琪说,“你家大哥现在是名人了。大家都知道他是民族英雄。”   谢木兰挺直腰板,笑了带着些许骄傲,“大哥在杭州笕桥当教官呢。”   “教官啊,很厉害啊,都能教飞行员了。”欧阳琪还说了些她听到的方孟敖的传闻,说的有点急,等提到方孟韦的时候,她的脸都红了,“你小哥呢?”   “小哥?”谢木兰皱着眉头,“小哥警察局忙,没空过来。”“哦”欧阳琪有点失望,“那我叫司机送你回去。走吧。”   谢木兰想想,也行,总不能老在学校干等着。   两个人撑着伞走出校门口,欧阳琪看到她家司机就停在马路对面,拉着谢木兰准备穿马路。   滴滴!   一声短促的喇叭声。   谢木兰转头,看到一辆黑色福特车,朝她这边按喇叭。   雨太大,她看不清车牌,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是零零几的车牌,再一看驾驶位置的那个人。   是方孟韦!   “琪琪,我家的车到了,我先走了。”谢木兰把伞还给欧阳琪,把书包顶在头上,不顾倾盆大雨就往福特车那边跑。   谢木兰打开副驾驶的门钻进车里,还嘴硬,装得特别平静,“怎么?小哥想起来要来接我了!”   “那个”驾驶位上的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小姐,你认错人了。”   谢木兰正拿着手绢擦头发,转头仔细一看。真的,这个人不是方孟韦。   这人比方孟韦大了十岁都不止,虽然长得有点像,但确实是认错人了。   “哎呀!”谢木兰红着脸,“不好意思”她伸手摸索到车门手柄,“我认错人了。我家的车也是福特车,我看错了。”   明诚温和地笑了笑,“没事。”   “我这就下去”谢木兰说。   明诚看着外面的大雨,刚想说送一程也没什么。车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谢木兰和车外面的女人对视,加上明诚三个人都愣住。   “小金老师!”谢木兰说。   “木兰!”金晨扶了扶眼镜说。   “金晨,”明诚说,“等你好久了。”   “这是怎么回事?”金晨问道,“木兰怎么在车里?”   “我我我”谢木兰话都说不清了,“我上错车了”她下车还是用书包顶着头,但其实浑身都湿透了。   “没人接?”金晨问。   谢木兰点点头,金晨打开后座的车门,把谢木兰塞进车里。她自己收伞坐到明诚旁边,“这是我学生,你怎么把人往车下赶啊。”   “冤枉啊”明诚大呼,手上还是将车发动,慢慢驶离中西女中。   金晨从包里翻出一条丝巾,递给谢木兰,“擦擦吧,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   谢木兰说了句谢谢,又报了家里的地址,她注意到金晨中指上的戒指,又看了看明诚握在方向盘上的手。   订婚戒指,谢木兰偷笑。   金晨是中西女中的音乐老师,下午刚给谢木兰上过课。刚刚她还在跟欧阳琪八卦,说小金老师这么漂亮,怎么听说还没结婚。   “木兰偷笑什么?”金晨转头问她。   “没什么”谢木兰连忙摆手。   “这是我未婚夫。”金晨大方地跟谢木兰介绍,“叫明诚。阿诚,这是我的学生,刚从重庆转学来的,谢木兰。”   “木兰小姐你好。”明诚能从后视镜里看到谢木兰,他冲镜子勾嘴一笑,谢木兰也能看得到。   “木兰是方步亭行长家的吧”金晨说。   “恩,方步亭是我大爸。”   明诚和金晨交换了一下眼神,岔开了话题,说起晚餐要吃什么。   气氛很轻松,谢木手扶住前面的座椅,也参与进来,“刚刚上错车了,你长得和我小哥很像的,阿诚叔叔。”   什么!   阿诚猛踩一脚刹车。   等一辆电轨车通过的时间,明诚觉得漫长无比。   “真的,阿诚叔叔,长得挺像的。不过我小哥年轻得多”   “对了,阿诚叔叔,你和小金老师怎么认识的呀……”   “阿诚叔叔,你是怎么追的小金老师呀……”   谢木兰喋喋不休,一声一声不停地喊着阿诚叔叔。明诚看到金晨的肩膀一耸一耸,脸已经憋笑憋得通红,他哭笑不得。   什么叫做时间是把杀猪刀。   当年的小阿诚,阿诚先生,阿诚哥,   现在已经成了阿诚叔叔。      ☆、折磨   方孟韦回家了才知道谢木兰还在学校,小李本来打算先去银行,再去中西女中。结果陆家浜路那边下水管道坏了堵了一路,到现在方步亭和谢培东还没回来。   “小姐还没回家,你们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方孟韦冲着蔡妈等人发脾气。新来的王妈还没见过方孟韦炸毛,平日里方孟韦总是客客气气的,没想到发起火来和方步亭有的一拼。   “小姐也没打电话跟我们说,我们怎么知道她在哪儿...”王妈躲在蔡妈身后悄声絮叨。   蔡妈回头瞪了她一眼,“小声点。二少爷对木兰小姐,宝贝着呢。”   “还不给我拿两把伞,站着干什么!都睡着了吗?!”   还是蔡妈腿脚利索,取了两把雨伞递给方孟韦。   王妈也眼尖,这边把大门打开。门一开,风先灌进来,雨紧随其后,瞬间就打湿了方孟韦的衣裳。他刚撑开撑开伞,就看到三个人走进院门。   一个女人和谢木兰挤在一把雨伞下,风雨太大,如珠子一般砸在红色的伞面上,把雨伞压得低低的,看不清两人的神情。   打头的男人,方孟韦认识。   不就是明公馆的管家阿诚么。   当年方步亭还在上海的时候,明家大少爷常驻巴黎偶尔回国,都是金融圈子的,方步亭和明楼也算相识。   那时方孟敖和父亲的关系还不错,两个孩子经常和方步亭去一些经济沙龙,无非是想蹭吃蹭喝,见见世面。   沙龙上明楼总会带着他的秘书兼管家阿诚,细心的人发现阿诚和方孟韦有几分相似,总是会打趣小孟韦,说小孟韦长大肯定和阿诚一样标志。   方孟韦倒不是嫌弃明诚是下人,只是十来岁的少年总被别人说长得像某某,心里终归不高兴。更何况,明诚被明楼调/教得能说会道,风趣幽默,人见人爱。这点方孟韦确实比不上。   “方二少爷,”明诚走上台阶,笑着微微鞠躬,“好久不见了。”   方孟韦哼了一声,谢木兰冲到他身边,“小哥,这是阿诚叔叔,那是我的小金老师。”   “小金老师。”方孟韦微微点头,只跟金晨打招呼。   明诚记得这方家二少爷最是傲娇,当年为两人长得像的事,方孟韦被众人逗哭好几次,之后再也没去那些大人的沙龙。   少年就是少年。明诚心想,看这情形,方孟韦还记仇呢。   金晨说:“木兰没人接,我遇到了,就送她回家。家里人没着急吧,应该先打个电话给方公馆的。”   “不碍事,”方孟韦牵着谢木兰的手,“多谢小金老师了。”   谢木兰心里跟方孟韦怄气,默默挣开他的手,对金晨和明诚说:“干什么都站着。”说着就推两人进客厅。   “蔡妈,王妈,还愣着干什么,拿咖啡热牛奶,或者热茶,还有毛巾。客人淋雨了。”   下人听到谢木兰的吩咐赶紧忙活起来。   明诚瞅着方孟韦撅着嘴巴,面色不好,也不想多留,便说不用忙了,这就走。   “走什么?等一下呗。”谢木兰说,“不是说都认识我大爸和小妈吗?等一会儿我大爸就回来了。”   “小妈?”方孟韦沉着脸上前一步,“这是怎么回事?”   “阿诚叔叔说...”   谢木兰还没说完就被方孟韦接过话,“我没问你!你上楼换衣服。又想感冒是吧!”   方孟韦哪有这么跟谢木兰说过话,谢木兰眼圈立马红了,扭头跑上二楼。   明诚想起之前的情报,方孟韦和程小云如何不对付。他本来不想提起程小云的事,但谢木兰不清楚,就这么给抖落出来。   金晨也不明就里,赶紧解释说:“方夫人程小云和我家大姐明镜,是圣约翰公学的同窗,两人是旧识了。方二少爷可能不清楚。”   “我不清楚?”方孟韦把两人堵在门口,没有一点让他们进来坐下的意思。   方孟韦扬起下巴接着说,“方夫人是谁?如果小金老师说的是我母亲,她老人家早就去世了。我们家现在没有夫人。”   金晨也是个急脾气,刚要发作,明诚暗地里拉了她一把,对方孟韦说:“既然人送到了,我们就多留了。告辞。”   “不送!”方孟韦说。   金晨被明诚连拉带拽出了方公馆,坐上车之后金晨发恼骚,“怎么回事?这方二少爷吃错药了吧。”   “你呀!总是太急。”明诚点了点金晨的鼻子,“方家太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回头再跟你解释。”   谢木兰换了一件裙子再跑下楼的时候,客厅里只剩下方孟韦站在门廊下。   “小金老师,阿诚叔叔呢?”谢木兰问。   “走了。”方孟韦说。   “走了?!”谢木兰跑到大门外一看,那辆福特车果然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走了?”谢木兰站到方孟韦面前,盯着他问。   “...”方孟韦没说话,眼睛还望着漫天的雨帘。   谢木兰只到方孟韦的胸口,跟他说话时只能抬着头,方孟韦若不看她,谢木兰就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大门外,高声发问:“你把人赶走的?”   方孟韦:“...”   “他们是我的客人,雨这么大,小哥你凭什么把人赶走?”谢木兰说话已经带着哭腔,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裹满了水,看得方孟韦心口生疼。   “木兰”方孟韦握住谢木兰的肩头,脸凑到她面前,尽量保持平静地说:“明家不简单,他们去年还在日伪政府当官,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国民政府的人,谁知道是黑是白。”   “小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谢木兰说。   从哪里?   明家的事在上海政界不算是新闻,梁仲春时不时还会在警局跟人闲扯一些当年在上海滩的奇闻异事,明家也是其中一段。   “那就是道听途说!”谢木兰大声尖叫,“你也说人家是军统特工了,干嘛还说别人是汉奸。”   “木兰,事情没这么简单!”方孟韦说,“谁能在那种环境下浸染保证不变色?”   “不简单?”谢木兰盯着方孟韦微微发红的眼睛,嘴角扯了一下,“不简单是小哥吧!”   方孟韦发怔,松开谢木兰,谢木兰追着他说:“人家不就是提到了小妈吗?你不就是看不惯小妈吗!还扯什么政治。”谢木兰冷笑,“你当年赌气抬脚就去了昆明,大爸好几次住院都没跟你说。两个儿子一个都不在身边,都是小妈在照顾他。她哪点对不起方家了,你干嘛跟小妈过不去!”   谢木兰见方孟韦不说话,只撇过头谁也不看,她一咬牙冲到照片墙那边,取下一张以前的合照,指着照片说:“你不就是还想着舅妈吗?可舅妈早就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谢木兰!”方孟韦红着眼睛转过头,大步流星走到谢木兰面前,劈手夺下照片,“谁准你把照片取下来的!”   谢木兰被方孟韦一吼,浑身呆住了,四肢都动不了,只有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方孟韦挂好照片,手撑着墙壁,低声说:“木兰,你别再变着法得折磨我了,好吗。”   谢木兰站在一边,仔细回味他说的话,合着这些都是她的错?谁把阮竞之带回家的?谁把客人轰走的?谁把程小云逼走的?   “你这是什么话!”谢木兰尖叫,“我倒是要求求你,别来折磨我!”   方孟韦听到这句话不对劲,他转头,谢木兰胸口起伏不平,嘴唇发白,是真气急了。“木兰”他声音缓和了些,伸手想给她擦眼泪。   “别碰我!”谢木兰用力打开方孟韦的手,捂着脸跑上二楼。   “怎么回事?”方步亭和谢培东刚收了伞,走进客厅。   “又吵架了?”谢培东问。   方孟韦有些无力地摇摇头,“没事,姑爹,没事...”   “没事木兰哭什么?!”方步亭厉声问,“肯定是你有欺负她了。”   方孟韦垂手而立,站在一边,等方步亭训话。   谢培东将方步亭脱下的西服接过来,说:“内兄,不要说孟韦,兴许是木兰调皮了。”   “我不管你们小孩子的事,”方步亭坐在沙发上,“但你要负责去把木兰哄好了。”   话是对方孟韦说的,方孟韦点点头,脚步沉重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仰面躺在床上,谢木兰高高低低的啜泣声从隔壁传来,像个小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方孟韦的心。   方孟韦翻过身将枕头盖在头上,可那哭声更加清晰地撞进来,震痛方孟韦的耳膜。   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袋子,这是为谢木兰准备好的礼物。   一天之前,方孟韦因为和谢木兰的冷战,急的在办公室抓耳挠腮来回踱步。   梁仲春端着杯茶一瘸一拐地回到办公室,“哟!方副处长,找东西呢?”   方孟韦根正苗红,自然看不上这个中统的伪汉奸,就算梁仲春是上司,方孟韦也没好脸色。   “没!”方孟韦回答地简洁有力,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在一个办公室本来就要闲聊,不然多尴尬。梁仲春虚长方孟韦近二十岁,也不跟小孩子置气,他慢悠悠地靠在办公椅上,“怎么?谈恋爱了?”   方孟韦一愣,正色说梁处长不要打听私事。   “没谈恋爱。那就是准备恋爱,你这样的人我看得多了。是不是女人不好哄啊?”   方孟韦嘴上说不要,耳朵倒竖起来,听梁仲春接着说:“女人嘛,带着去酒店开个房就好了。”   方孟韦:“...”他懒得再听梁仲春瞎说,拿起皮带准备出去。   腿脚不灵光的梁仲春还以为这少爷要抽皮带打他,赶紧说后半句,“我开玩笑的。我可是个家庭主义者,老婆生气了,得买礼物带出去玩啊。”   所以,方孟韦真真听了梁仲春的话,给谢木兰买了个礼物,还没送出去两人又吵架了。   送不送呢?   隔壁的哭声渐止,最后没了声响,八成是哭累了。   方孟韦想着,听到隔壁的小人“啊...嚏”一声。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谢木兰淋了雨回来也不知道洗澡了没有。   方孟韦穿上拖鞋冲到隔壁,到房门口又刹住车,他犹豫着,抬手轻轻叩门,“木兰?”   “走啊!”谢木兰在里面大叫。   额...要不还是算了。方孟韦摸摸头,转身准备离开,里面的人又打了喷嚏。   方孟韦回到房间招了一片感冒药,来到谢木兰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谢木兰趴在床上,脸枕在双臂上埋在被子里,听到声响她偏过头露出两只红肿的眼睛,嘴里好像还含着口水,含糊不清,“不是叫你走吗?”   方孟韦把药和水放在桌上,“你把药先吃了,我就走。”   “我不吃。”谢木兰把头埋回被子里,闷闷地说。   方孟韦坐到她身边,“不吃药会感冒的”   “感冒就感冒。”   “感冒会很难受的。”方孟韦说。   谢木兰沉默了很久,她坐起来,头发还是湿的,贴在脸上显得她更加瘦小,眼泪在白皙的脸蛋上画出两条痕迹,像只可怜的猫咪。   谢木兰捂着心口,带着鼻音说:“能比我现在更难受吗?”   方孟韦的某根神经好像被人拉紧,连着心毫不留情地拉扯,拉扯出一些埋于深处的情感。   他克制了好久,都没有克制住。   方孟韦撅着谢木兰的肩膀,将她拥进怀里,双手摩挲着她带着春雨的头发,久久不说话。   谢木兰静静靠在他的胸膛,明明白白感觉到那份怜爱和宠溺。这是原本就有的,但她以前从不知道珍惜的情愫。   她有些懂了。她为什么会吃醋,为什么会不开心,为什么这么在乎方孟韦。   因为,她对小哥,不仅仅只是哥哥这么单纯。   这份喜欢,不光是兄妹之情,或许还有男女之爱。   这份察觉太震撼,在方孟韦的怀抱里谢木兰根本无法理清,此刻她只想溺在这温柔里。   沉沦。   方孟韦感觉到谢木兰的手,慢慢攀上自己的背脊,他抽出手摊开掌心,“给你的。”   是一对格子发带,上面还镶着两颗珍珠。   谢木兰接过发带,又躲回方孟韦的怀里,手还是抱着他的背。   方孟韦一声轻笑,谢木兰红着脸问小哥笑什么?   “没什么”方孟韦说,“你周五什么课?”   “周五?”谢木兰想了想,“上午是英文数学,下午是音乐和家政,怎么了?”   方孟韦低下头,嘴唇就贴在谢木兰湿润的额头,他说:“我帮你请假。周末带你去杭州。”   ☆、相会 作者有话要说:  方.真男人.苏炸了.活祖宗.孟敖上线。   周四晚上方孟韦和谢木兰就收拾好了东西,晚上八点的火车。   听到二楼在热火朝天的讨论,方步亭还是不放心,问谢培东:“怎么好端端的想要去苏州?”   “回来上海这么久了,都没出去玩过,憋坏了呗。”谢培东说,“你就放心吧,孟韦是大人了。”   “我是担心木兰啊,孟韦管不住她,只会顺着她。”方步亭说。   “那倒是。”谢培东顺着方步亭的眼往楼上望去,两个年轻人拎着箱子下来,他站起来,接过方孟韦的箱子,手一沉,说:“这么重,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方孟韦和谢木兰相视一笑,说:“木兰的一些衣服而已。”   “瞎闹!”谢培东说,“才去一个周末,想把你小哥累死啊。”   “怎么会”谢木兰说,“小哥是军人,这点重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方步亭也站起来,“木兰啊,你们学校明天真的放假?”   谢木兰拉着方孟韦的手,手心直冒汗,她往方孟韦身边靠了靠,“是啊。”   “内兄,他们明天组织春游,都是出去玩,还不如去苏州。孟韦那边也是调休,不会耽误警局的事。”谢培东说。   “这样就好。”谢培东都开口了,方步亭也没什么好怀疑的。“那就早点上去吧,别耽误了火车。”   “诶!”谢木兰逃过一劫,先冲出房门,方孟韦紧随其后。谢培东走在最后面,对方步亭说:“内兄,我去送送。”   方步亭点点头,看着三人上了福特车。   车上,谢木兰和谢培东坐在后排,方孟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拍着胸口松一口气,“好险,大爸差点就发现了。”   “没事,姑爹帮我们打掩护。”方孟韦说。   “究竟为什么不告诉大爸,我们是去杭州看大哥啊。还说什么去苏州。”   “你个傻丫头”谢培东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按照你大爸的脾气,他能让你们去找你大哥?”   “赌什么气。”谢木兰摸摸脑袋,“八年抗战都结束了,咱们家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你消停会吧。”谢培东靠着座椅,“这事儿不能着急。”   七点半,车子到了火车站。   谢培东拎着行李,方孟韦牵着谢木兰,生怕她走丢了,三个人左顾右盼在进站口找到了崔中石。   “谢襄理。”   “中石,两个孩子交给你了,照看好来。”   “姑爹,明明只有一个孩子,干嘛把我也算上。”方孟韦说。   “你也是孩子,你以为我真的放心把那小魔星交给你啊,你只会惯着她。”   谢木兰冲谢培东挤眉弄眼,她没想到崔中石也跟着一起去杭州。   她还以为真只有她与方孟韦两个人,转而又想确实好久没有见到崔叔了,觉得也挺好。   八点火车准时发车,三人坐的是软卧,一个隔间里面只有他们三个人。睡一个晚上,第二天九点多钟就到杭州了。   谢木兰兴奋地蹦上蹦下,好些年都没有自己出去玩了。   “别蹦了,当心磕着。”方孟韦从包里翻出一张毛巾,“去擦擦脸,九点就熄灯了。”   “不!”谢木兰好不容易坐下来,看着对面的崔中石说,“我跟崔叔说说话。”   “木兰这次去杭州,是不是给大哥带了好多东西?”崔中石说。   “崔叔怎么知道?”谢木兰说。   崔钟扶着眼镜点了点方孟韦脚下,“去杭州哪用得着这么大的箱子。”   方孟韦把箱子推出来,“不瞒崔叔,八年没见大哥了,确实带了好多东西。”   “小哥,打开给崔叔看看吧。”谢木兰推攘着方孟韦。   方孟韦没把崔中石当外人,便把隔间的门关上,把藤条箱打开摊在地上。   这箱子里只一两件换洗衣服,其他的都是包装完好的雪茄、红酒。   “孟韦,你不抽烟不喝酒,怎么反而给大哥送这些。”   方孟韦看着箱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说:“我大哥一个人在外面,见不到父亲,见不到兄弟。除了抽点烟喝点酒,剩下的就是孤单。”   崔中石按在雪茄盒上的手停住了。回想起几天前,明楼和明诚找到他,跟他说上级决定正式启用203这颗闲棋。   “你们真要发展方孟敖?”崔中石问。   明楼点头,“现在解放区还没有自己的空军,方孟敖有专业的飞行技术和丰富的作战经验,是难得的人才。”   崔中石低着头,握着双手说:“我在方步亭身边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方孟敖。他和家里关系差到了极点,就剩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了。这样的人,能成大事?”   明楼将椅子动动,靠近崔中石,“他为什么恨方步亭,我的情报你看过,在方家你也听过。组织就是想让你成为方家和方孟敖修好关系的桥梁,取得彼此的信任。至于方孟敖,他不是冷血,相反”明楼停顿了一会儿,“我想他是太热血,太重情,所以才想不通,他需要指路灯。”   “方步亭不会主动去找方孟敖的,他们都是倔脾气。”崔中石说,“我跟着他工作,我晓得的。”   明楼看了明诚一眼,明诚上前一步,拍拍崔中石的肩膀,“方步亭不去,有一个人肯定会去。”   “谁?”   明诚说:“他的弟弟,方孟韦。”   “想办法接近方孟韦...”明楼的声音犹如在耳。崔中石抬眼看着方孟韦那张清秀的脸,那张和明诚确有几分像的脸,心里感情很复杂。   当初,他和于曼丽改名换姓到了重庆,进入中央银行从最基层做起,小职员的生活两个字:清贫。伯禽有段时间连奶粉都喝不起了,认识方孟韦后,方孟韦总会想到各种方法不着痕迹地帮助崔中石。于曼丽私下跟崔中石说,抛开那些帮助,只每每看到方孟韦的脸,心里就暖暖的了。他会让两人想到在上海的日子,想到明公馆的家人。那大哥,大姐,还有阿诚哥,进而想到牺牲的老师和战友。想到那些黑暗岁月,也是峥嵘岁月。   崔中石对方孟韦,多多少少有些对不住,他没法说出口,自己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带了明确的目的。车轮滚滚向前,把往事抛在身后。谢木兰的声音把崔中石拉回现实。   “小哥做什么要讲得这么悲伤,我都快哭了。”   方孟韦说:“要哭去找大哥哭。我和崔叔可哄不动你。”   崔中石也笑了,谢木兰说:“好啊,我就去找大哥哭,哭到他心软,看他回不回家。”   三个人有说有笑,九点熄灯之后还坐在下铺聊到半夜,方孟韦催了好几次,谢木兰才依依不舍爬上床。   几人枕着轰隆隆的声音,竟然一夜好眠。   第二天九点半,火车晚点了十来分钟,崔中石和方孟韦拿行李,谢木兰走在前面带路。   火车站人很多,谢木兰踮着脚望不到头,“小哥,你给大哥发了电报,会来接我们吗?”   “发了发了,”方孟韦被人挤得满身是汗,他抬起手臂擦擦额头,“应该就在外面了。”   “找找看吧。”崔中石说。   谢木兰钻进人群,一会儿就不见了。方孟韦和崔中石加快脚步出了检票站口,才看到谢木兰呆呆地站在台阶上面。   “木兰,别瞎跑!走丢了怎么办!?”方孟韦喊道。   谢木兰回头笑着说:“小哥,你看是大哥!”   方孟韦眼睛放光,他两三步跑上前,只见四五节台阶下,足足四辆中吉普,总共十来个小伙子,个子一般高,穿着崭新的军装外面套着锃亮的飞行皮夹克,排成一列,背着双手跨立。精神抖索,昂首挺胸。   方孟敖放下手中的雪茄,从第一辆中吉普上下来,戴着墨镜,摆正帽子,站到头一个。   “立正!”   哗!十来个飞行员全体靠拢双脚,掷地有声。   “敬礼!”   刷!十来个飞行员全体敬了军礼,虎虎生风。   路过的人都怔住了。有人驻足观看,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捂嘴偷笑,有的小孩子还偷摸学做军礼。   “大哥!”谢木兰站在台阶上激动地大喊。   “礼毕!”   十来个飞行员把手放下,又恢复背手跨立姿势。方孟敖说:“台上那个是我妹妹,漂亮吗?!”   “漂亮!”   十来个飞行员齐声回答,喊声震天。   谢木兰激动地直跺脚,脸色通红。   “漂亮还不去帮忙拿行李!”   “啊...”这会那群飞行学员倒没气势了,他们高中毕业就进军事航校,整天见不到个女人,猛然看到一个妹子还都挺不好意思的,更何况这人还是方孟敖的妹妹。   一伙人踌躇半天,暗地里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就没人敢上去。   方孟敖也笑了,握拳咳嗽一声,“郭晋阳,陈长武!”   “到!”两个飞行学员闻声出列。   “平常你们开飞机叫叫嚷嚷挺厉害啊,看到姑娘不敢动了?赶紧手脚麻利点。”   郭晋阳和陈长武对视一眼,心一横冲到谢木兰和方孟韦面前,敬了军礼弯身拿起行礼。   其他的飞行学员也都动起来,有的从车里拿出湿毛巾,有的拿了凉水,有的撑起遮阳伞。   谢木兰“呀”地细声尖叫,飞奔扑进方孟敖的怀里。   方孟敖只用一只手把谢木兰拖住,抱在怀里,谢木兰扶着他的脖子,她的声音兴奋到颤抖,喊道:“大哥,大哥!”   “诶!诶!”谢木兰叫一声,方孟敖应一声,摘下墨镜,抱着谢木兰望向方孟韦。   身旁的飞行员来来回回,方孟韦的身形在人群中忽隐忽现,但光影匆忙间方孟敖仍能扑捉到那双眼睛,那双水汽蒙蒙的眼睛,再也不像十三岁那般稚嫩而彷惶。   他向方孟韦走过去,距离他只有几米的地方停住脚步,谢木兰搂着方孟敖的脖子识趣地不再出声。   方孟韦看着方孟敖,八年没见,那个少年气浓的大哥,如今已经是一派成熟男人的风采,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他想说很多,却如鲠在喉,半天开不了口。   “孟韦。”方孟敖先说话。   方孟韦浑身打了个激灵,舔了舔嘴唇,说:“大哥,我来看你了。”   方孟敖搂着谢木兰腾出一只手,捏捏方孟韦的臂膀,“小子,结实了啊!”   方孟韦低头笑了,有点不好意思,侧头才注意到一直站在后方的崔中石,他转过身后退一步,向方孟敖引荐,“大哥,这是崔中石,上海分行的经理,和我们一道来杭州出差的。崔叔,这是我大哥,方孟敖。”   方孟敖没在学校待过几年,精通英文也是在飞行队跟陈纳德那帮美国人学的,上阵打仗穿越驼峰,他见过的书生没几个人,大抵都是眼镜油头中山装。   崔中石也不例外,典型的文人打扮,得体的三件套中山装,不张扬的圆眼镜,耷拉着眼皮温温吞吞的样子。   但看到崔中石的那一刻,方孟敖除了“文弱”这个词外,竟在脑海中生出了另一个字。或许是崔中石的眼神太过和煦诚恳,或许是他的手掌太过坚韧有力。   在与崔中石的握手的那几秒钟里,   “纯粹”这个词,   跳进方孟敖的心里。   他说:“我只比孟韦大四岁,也得叫您一声,崔叔。”   ☆、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更新,捉虫。 酒壮怂人胆   笕桥离杭州市区还有一段距离。   方孟敖安排陈长武开车送崔中石去城里办事情,他们先回航校。   头一辆车上方孟敖开车,旁边坐着谢木兰和方孟韦,后面跟着其他的飞行学员。   教官不在车上他们就闹开了,谢木兰在坐在车里都能听到后面的吵闹声。   “他们在唱什么?”谢木兰摇下车窗问。   “瞎唱。”方孟敖说。   “大哥以前也喜欢唱歌,现在还唱吗?”   方孟敖侧过头,却看了方孟韦一眼,方孟韦脸皮一热。倒不是方孟敖喜欢唱歌,当时报名学校合唱团的是方孟韦。因为谢木兰那会儿喜欢唱歌。方孟敖撺掇他去报名,方孟韦不好意思,方孟敖就先打头报名了。结果谢木兰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没几天又喜欢上了篮球,方孟韦又去了篮球队。反而方孟敖成了合唱团的主力。   “大哥,再唱一个吧。”   “行,再唱一个。”方孟敖说。   方孟敖的歌不是平日里陈纳德听的美国乡村音乐,而是无锡话的民谣。谢木兰从小听到大,她也能跟着大声唱,方孟韦含蓄些,手轻轻在打拍子。   后面车上的郭晋阳一伙人听不懂,还嘲笑方孟敖太土。但随着车队驶出杭州城走上乡间马路,人群和汽车渐渐少了后。农田和水塘迎面冲过来,绿油油亮晃晃的,映着春夏之交的太阳,路边两排杨柳飞速往后退,方孟敖的歌声顺着风往后飘,郭晋阳他们在车里吵吵呼呼,这会也都安静下来。   路上约莫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笕桥军事航校,车队过了三道哨岗,慢悠悠地开在小路上。谢木兰趴在车窗上,车子行驶的小路两边都是半人高的灌木丛,一些花草不服修剪,长得有一人高。飞机跑道在草丛那头时隐时现,再望远处,得到天边才能看到尽头,其他的目之所及都是平整的机坪。   “我们去家属楼。”方孟敖还没说完,跑道上一架C46战斗机滑出,飞向天边,侧身钻进云层,在蓝天上留下一道白白的尾巴,慢慢变淡。   谢木兰眼睛都瞪直了,拼命地拍打方孟韦的手臂,“小哥,你看!你看!”   “看到了,看到了!”方孟韦虚扶着谢木兰的腰,生怕她一头栽下去。   三辆车在家属楼前停稳。说是家属楼其实就是两层小楼,一楼是水房、浴室加厕所,二楼是四五间客房,顶楼是天台,可以晒衣服晒被子。军用机场条件一般,不能修高层,这小楼也是供领导来访,或者教官的家属来探亲的时候住的。   “一人一间,崔叔回来再开一间。”方孟敖说,“条件不比家里。”   “大哥,没事。我觉得挺好。”方孟韦说。   “我不是跟你说,我是跟木兰大小姐说。”   谢木兰跟着郭晋阳他们几个飞行学员已经到二楼了,她趴在走廊冲楼下喊,“小哥觉得好,我就觉得好!”   “行!”方孟敖拍拍方孟韦,“我去报告一趟,郭晋阳他们帮你们收拾,然后再带你们转转。”   方孟韦点点头,“大哥,你先去忙吧。”他看着方孟敖往场站那边走转进楼里面了,他才上楼。   谢木兰挑了最里面的一件客房,指挥着郭晋阳他们干这干那,一会要脸盆一会要水壶,竟然还要鲜花。   方孟韦进去说,“什么都要,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麻烦。你要安家啊。”   谢木兰站在窗边扭着衣角不说话,两个飞行学员在房里面,瞅了瞅低着头的谢木兰,赶紧说:“方副处长,没事的。本来这也用品也是要给你们的。不然没地方买。”   “你听听,你听听!”谢木兰说,方孟韦一个眼神扫过去她又闭嘴了。   “那鲜花就不用了。”方孟韦笑着说,“她瞎说的。”   郭晋阳这时从隔壁屋过来,站在门口拿下帽子擦汗,“鲜花?前两天,我看机场南边开了好些栀子花。你们先休息一下,下午带你们去摘!”   谢木兰哪里歇得住,吃过午饭就央求着郭晋阳带她出去玩了,七八个飞行员前呼后拥,这排场,其他的教官见了,还以为是哪个领导的女儿来着。   方孟韦前几天帮方孟敖采购香烟红酒,不知道方孟敖喜欢哪个牌子,他在上海滩那几条街逛了不下三四遍,昨天又赶火车,忙了好些天,他只觉得困倦,哪儿也不想去。   当然,谢木兰也没要他一起去,仿佛他就不存在一样,负气的方孟韦吃了午饭就回客房倒头就睡。   躺下的时候客房的窗帘没有拉好,方孟韦觉得阳光刺眼,但又懒得起来拉好,就一只手压在眼睛上睡。   一觉醒来,红色的晚霞透过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方孟韦那只手仍按在额头上。他动了动,麻了,半天缓过不来。   他另一只手摸到手边,拿起来借着夕阳的微光一看,已经六点多了。   方孟韦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这时房门刚好被敲响。他吊着一只手急忙冲过去开门,却不是谢木兰。   “崔叔,你回来了。”方孟韦说,“事情办得怎么样?”   “还行,明天再去一趟就行了。”崔中石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衬衫,额上还有一些汗珠,“杭州可真热。”   “是啊。”方孟韦背后也都是汗,白色短袖贴在背后,他侧身想邀请崔叔进来。   崔中石摆摆手,“不了,你大哥叫我和你去喝酒!”   “喝酒?”   “你不是给他带了很多红酒嘛”崔中石指了指上面,“就在上面天台。”   方孟韦挠挠头,顿了顿,“行!”   方孟韦和崔中石爬上天台,刚探出头,方孟韦就感觉到一阵热风吹到脸上,他将风纪扣打开,坐到方孟敖旁边,崔中石坐在两兄弟对面。   没有凳子,三个人就坐在地上,方孟敖拎着一瓶酒,方孟韦和崔中石还是拿了个搪瓷缸当杯子。   一杯酒下去,方孟韦抬头望天,夕阳已经下山了,月亮紧挨着升起来。月光越来越亮的时候,谢木兰终于回来了。   他老远就看到谢木兰抱着一大捧白色花朵,是不是栀子花方孟韦看不清,只能借着场站内的路灯看到好几个飞行学员跟在谢木兰后面,动作夸张神情雀跃。   谢木兰一向招男孩子喜欢,方孟韦仰头又灌下一杯酒。   方孟敖不把崔中石当外人,说着他和方孟韦小时候的故事,崔中石也捡了些能说的故事分享。   崔中石的话里没有时局。   方孟敖的话里没有方步亭。   方孟韦的话里没有谢木兰。   这都是他们不愿意提及的,心底的秘密。   方孟韦背对着上天台的楼梯,他刚倒了一点红酒,脖子突然被人搂住,谢木兰软软地压下来,一朵白色的花凑到他的鼻尖。   “小哥,送给你的!”谢木兰说。   方孟韦板着脸说,“你还知道回来啊”,手还是接过栀子花。   谢木兰看三个大男人在喝酒,直叫嚷着小哥不会喝酒!   “谁说我不会喝酒。”方孟韦动动,把谢木兰挣开。   谢木兰站在一边对方孟敖说,“真的,大哥。小哥一喝酒就醉,一抽烟就咳嗽。”   “我什么时候抽烟了!”方孟韦红着脸大喊。   谢木兰捂着嘴,停了好几秒,笑嘻嘻地摆手,“没有,没有,小哥在家从来不抽。”   方孟敖和崔中石都笑了,方孟韦站起来拉着谢木兰,“别什么都掺和,闹了一天累不累!”   “不累!”谢木兰躲开方孟韦,凑到方孟敖面前,“大哥喝什么酒,我也想尝尝。”   “小孩子可不许喝酒”崔中石抬起头来说。   “我可不是小孩子”谢木兰说,“我喝过,还是大爸给我喝的。”   “胡说!父亲怎么会准你喝酒。”方孟韦说。   “是真的”谢木兰蹲下来,不怀好意地戳戳酒瓶,“抗战胜利那天喝的,大爸说这么重大的时刻可以破例喝酒。”   “是!”方孟敖突然开口了,“我们兄妹团聚的时刻,也可以喝酒。”   “大哥,你别惯着她。”方孟韦说。   方孟敖把酒瓶递给谢木兰,“咱别听他的,喝!大哥准你喝。”   谢木兰搓搓手,抱着酒瓶子方孟韦还没反应过来,她抬头就喝了一口。   方孟韦眼睛都往直了,怕谢木兰喝太多,方孟敖把他拉回到地上坐着,“怕什么,就剩点福根了。”   谢木兰冲方孟韦做了个鬼脸,拿着酒瓶走到另一边,还没尽兴就喝完了,她觉得没意思,又不想去跟那几男人插话,便下楼回到房间。   房间里面陈设简单,但方孟韦的房间里有一台唱片机,谢木兰从藤条箱里翻出一张带来的唱片。   她把黑胶唱片放进去,机子沙沙转了一圈之后,悠扬婉转的女声轻声唱起。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这首歌天台上的人并不陌生,这是方孟敖和方孟韦的母亲最喜欢的一首歌。相思明月照故人,歌声跟着地表的热气腾上来,三个男人都不说话了,方孟韦瞅见方孟敖的眼睛红了,他也眼睛发酸,怕崔中石瞧见,赶紧偏过头去。   这一偏头,看到谢木兰又爬上来。这时她没有扎辫子,头发披在肩上,前几天还去烫了小卷,发尾俏皮地翘着。她在月亮里映出侧影,身体都镀上了一层银光,并不丰满的少女身材配着歌声生出一丝曼妙。方孟韦擦擦眼睛,转过头摸到酒瓶,咕隆隆灌了好几口。   谢木兰劝他们不要喝太晚,方孟敖满嘴答应着。气温终于慢慢降下来,凉风一吹,谢木兰也有些迷糊,便回到方孟韦的房间听唱片去了。   熄灯号早就吹过了,方孟敖终于放过面前的两人。   “行了,不喝了。崔叔明天还办事。”方孟敖跟没事人一样。   崔叔平日里看着蔫蔫的,其实也能喝,站起来身子晃了晃但还能说话。   方孟韦脑袋已经是浆糊了,但他也不能输,强撑着装淡定,“行,哥,你早点睡。”   方孟敖先下楼梯,回教官宿舍楼,崔中石看出方孟韦不太好了,扶着他走下楼梯,送到门口才放心回屋。   方孟韦推开虚掩地房门,房里的唱片机还在空转着,谢木兰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方孟韦无奈地摇摇头,跌跌撞撞蹭到床边,把谢木兰捞起来,抱在怀里想送她回自己房间。   其实就几步路的距离,但方孟韦喝了酒,四肢不听使唤,他是贴着墙壁才勉强来到谢木兰的房间。   他没手开灯,好在窗帘没有拉,他借着月光还能看到床在哪里。方孟韦把谢木兰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放在床上,可谢木兰睡觉不老实,她摆动着身子,正好压到他下午枕痛的那只手臂上。   方孟韦手一软,半边身子倒在谢木兰的旁边。   他不敢动,怕吵醒谢木兰。跟做贼一样,瞪大眼睛听了半天,除了窗外悉悉索索的蝉鸣,没有其他的动静,方孟韦才敢撑起来。   谢木兰就仰面躺在床上,方孟韦撑起来刚好对着她睡着的脸庞。方孟韦浑身发热,从谢木兰额间的散乱的刘海,看到长长的睫毛,小小的鼻子,微张的嘴唇。   有些干。   谢木兰的嘴唇有些干,可能是疯了一天,没有喝水。   方孟韦的嘴唇也有些干,   喝了多少酒也没有润湿。   他低下头,慢慢靠近。   到只有一两寸的距离,方孟韦本来急促的呼吸平静了,他吞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眼一闭。   吻了下去。   亲吻该是怎么样的?   方孟韦没试过,也没学过。这是第一次,他碰到那两片柔软后,就不动了。   房间里有声音,是他的心跳。   他从来不知道,心跳能有这么大声响。   也从来不知道,吻原来是带有红酒香的。   方孟韦保持这个姿势,停了一会儿。突然像是通电一样,睁开眼睛,啪地弹开,甩甩头冲出了房间。   房门被带上的那一刻,床上的谢木兰睁开了眼睛。   ☆、混乱   谢木兰早就醒了,但她还是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窝在床上,不敢出房门。   房门砰砰被敲响,谢木兰探出头来,“谁呀?”   “木兰,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是方孟韦。   谢木兰想到昨天晚上她那时早就醒了,就是想逗逗方孟韦,没想到他会偷吻,谢木兰心里紧张得要命,差点就叫出声来,还好忍住了。   可现在怎么面对方孟韦?   她没有回答方孟韦,又钻进被子里。   怎么处理这种又羞又臊又有点小心动的感觉。   谢木兰使劲挠自己的头发,趴在床上又哭又笑,哼哼唧唧。连房门被人推开都没发觉。   方孟韦抬手毫不客气地把被子掀开,谢木兰扭来扭去猛地停下来,两只眼睛从蓬乱的头发中瞅着他。   “你干嘛?”方孟韦说,“发什么神经?”   “...”谢木兰慢慢坐起来盯着方孟韦。方孟韦已经习惯谢木兰这样的神经兮兮,任由她看,他不慌不忙地把窗帘拉开,脸盆和水壶拿进来,拧了一块毛巾递给谢木兰。   谢木兰愣愣地接过来抹了一把脸,还给方孟韦。   方孟韦拿着脸盆出去把水倒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条裙子,刚开口想说:换衣服,抬起眼皮看谢木兰压根没有换睡衣,还是穿着昨天的裙子,他撇撇嘴又说:“你讲点卫生行吗?就穿着外衣睡?!”   小哥这是,谢木兰想,这是全都忘了?   也难怪!从没见过他喝这么多酒,断片了也是可能的。   方孟韦催促谢木兰赶紧起床,说今天周六商量好了去杭州城转一圈的。   方孟敖在航校没有休息日,没法陪他两出去玩,就找人送方孟韦和谢木兰到西湖。   车送到西湖边就走不动了,白堤上不能开车,司机特别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方副处长,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没事。我们自己逛逛。”   方孟韦和谢木兰走上白堤,沿着湖边散步。这天天气不错,西湖边上游人如织,有学生朋友出游的,有一家人在草坪上野餐的,有情侣坐在水边咬耳朵的。   谢木兰撑着伞在那一小片阴凉下偷偷看方孟韦,方孟韦偏头,两人刚好对上眼。   “你看什么?”方孟韦边问边抹上自己的脸颊,“我脸上有东西啊?”   “没。”谢木兰赶紧摇头,快步冲到前面去。   这是真的不记得了?   谢木兰心里有点小失落。   她正走着,后面叮铃铃的车铃响,方孟韦伸手把她拉到路一旁,一辆自行车从后面窜上来,两个学生坐在上面。一个男学生在前面骑得满脸通红,座位后面的女学生满面春光,后面还有好几辆自行车跟着,看校服都是同一个学校的。   “这倒省了很多力气。”方孟韦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白堤看不到尽头,这要走到什么时候。他低头询问谢木兰的意见,“木兰,不如我们也租一辆自行车?”   “一辆?”谢木兰有点恍惚,她的脸在红色遮阳伞的映衬下好像也红了。她点点头,小声答应。   租用自行车的商贩很多,西湖太大真要绕一圈费时费力,所以便催生了租用自行车的生意,更有钱一些的还可以雇黄包车,但显然年轻人更喜欢自己动脚,这样更浪漫。   方孟韦环顾一圈,找到一家客人比较多的,问蹲在地上的小贩自行车怎么租。   “少爷,三个现洋骑一个小时。”   “骑完之后还得回到这里还给你?”   “那是自然了,少爷。”   方孟韦回头,想问问谢木兰,看到她打着红伞靠在路边的柳树下,两个马尾和柳叶一起随微风摆动。许是有点热,她一手掏出手绢扇风。身后的湖面上游过来一群野鸭,谢木兰听到声响,便来了兴致提着裙子蹲在水边都弄起来。   他想到了昨晚那个吻。   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做这样的事情,谢木兰是否跟他心意相通,方孟韦并不知道,他不敢问,害怕地说不出口。   他只能尽量装得平常,不要让昨日的迷醉,影响今天的行为。   这样看起来,谢木兰睡着了并不知晓,他伪装的很好。   “少爷,租不租啊?”小贩用毛巾擦汗,指了指方孟韦身后,“后面还有好多人排队呢?您要是嫌贵,再往前走可能会便宜一一毛两毛的。”   贵?!   方孟韦抬起眼皮,见那小贩一脸不耐烦瞅着自己。他仰着头,双手插兜,用下巴点了点一辆最新的车,“多少钱?”   “不是跟您说了吗?三个现洋...”   “我不是说租,我是说买。”方孟韦板着脸重复一遍,“买下来多少钱。”   湖边上那群水鸭慢慢游远了,谢木兰才站起来用手绢擦裙上的水珠。方孟韦喊了一声,谢木兰回头,看方孟韦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过来。   “这车还挺新呢。”谢木兰收了伞说。   方孟韦坐在前面,双手把着自行车,一偏头对谢木兰说:“上车。”   谢木兰笑着跳上车,抱着方孟韦的腰,碰到两侧挠得方孟韦嘿嘿直笑。   “我说你能好好放吗!”方孟韦腾出一只手让谢木兰老老实实圈住自己。   方孟韦的手有点烫,谢木兰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坐好了?”方孟韦问。   “好了!”   方孟韦脚下一用力,车子便轻巧地飞出去。谢木兰抬起头,斑驳的树影倒影在谢木兰的脸上,她偷偷放开了方孟韦的腰,张开双臂。方孟韦感觉到了,偏过头大声地说太危险,你小心些,赶紧抱紧我。   谢木兰吐吐舌头,手又圈紧方孟韦,并将脸偷偷地贴在了他的背上。   两兄妹玩了一天了,又去杭州分行接回崔中石,才一起坐车回笕桥航校。   相聚的时刻总是这么短暂,周天一早他们就要坐火车回上海了。   “大哥,你真的不回去吗?”谢木兰问   “不回。我这走不开。”方孟敖说。   “可是...”谢木兰还想说什么,方孟敖塞了一个纸袋给谢木兰。   谢木兰接过来,眼睛满是疑惑,方孟敖笑笑,“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还盯着我。”   谢木兰打开袋子,一个个精美的包装盒就吸引了小女生。谢木兰记得重生之前,每一次崔中石从杭州看望方孟敖回来,总会捎回来一些礼物。   都是方孟敖自己准备的,但方孟敖亲自送给她时,谢木兰心里还是很激动的。   百吉利巧克力,爱茉莉香水...这些东西别说重庆,就连上海也难买到,必须得有门路从美国带才行。   “大哥,干嘛送我这么多。”谢木兰心里高兴,嘴还嘟着,把纸袋放到一边,“我只要你回家。”   “少来!”方孟敖掐了一把粉嫩的脸,“我知道你上了新高中,这些东西自己留一些,剩下的用来打好同学关系。”   方孟韦探头看了一眼纸袋,里面起码有十多瓶香水和胭脂膏,他皱眉说,“大哥,女孩都要被你宠坏了。”   “咱家就这一个,不宠木兰宠谁。”   方孟韦笑着准备点头,可突然想到了战火中死去的小妹,如果她还活着,也正是喜欢这些东西的年纪。   方孟敖看出来弟弟的心事,他从木椅上站起来,邀着方孟韦走出房门,站在走廊上提了口气,良久开口。   “听说,你把程小云气走了?”   方孟韦挑眉,“气?我从昆明回来就没见过她。”   “搬出去了?”   方孟韦没有说话,偏头看着楼下机场内的路灯。方孟敖也顺着他望向路灯,掏出雪茄,点燃嘬了好几口,“孟韦,有些事,我是说家里的事,你不要多掺和。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事,你跟程小云置什么气,她又没有欠我们什么。”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谁就欠我们了?”方孟韦知道大哥在说两人的父亲,他重新看着方孟敖。但方孟敖的目光仍旧盯着那路灯,他说:“回去之后,找个机会把程姨接回来。”   “大哥...”   “听我话,”方孟敖终于把目光落在方孟敖脸上,“我知道你不容易。但她一个女人在外面也不容易,都体谅着。”   方孟韦低下了头,方孟敖沉住气等着他回答。过了一会儿,方孟韦不情愿地点点头,方孟敖拍了拍他的肩,说:“家里都靠你了。”   第二天六点整的火车,天蒙蒙亮,方孟敖就送他们到了车站。相比刚来的热闹,送行只有方孟敖一个人,分别的伤感更浓。   谢木兰最受不了这种时刻,她早早地跳上了火车,方孟韦对方孟敖一再嘱咐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喝太多酒不要抽太多烟。   方孟敖低头直笑,方孟韦急了,说大哥你笑什么。   方孟敖连连摆手,“没什么,你快上车吧。”   方孟韦和身旁的崔中石对视一眼,说:“大哥,今后我可能没法经常来看你,不过崔叔经常来杭州或者南京出差,他会带我来看你的。”   “行!”方孟敖说,“这次没跟崔叔好好聊,等下次来要好好招待。”   崔中石笑着说,“没事,咱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聊。”   方孟敖有点愣住了,崔中石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但他一时间也没有都头绪,只能点头。   火车鸣响,慢慢启动,方孟敖挥手送别弟弟妹妹。他告诉自己时间还很长,这是开端,以后会越来越好。   可日子并没有越来越好。   6月,蒋/介/石公开撕毁《双十协议》,内战爆发。   刚走出战争泥潭的人们享受平静的生活还未到一年,又被自己人推进另一个战争的泥潭。   游/行集会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爆发,上海也不例外。   对于这些,若是在以前,谢木兰定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是爬的最高摇旗呐喊的那一个。   可她就是游/行示威被抓到北平西山监狱枪决的,重活一遍,她别说游/行了,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她都心惊胆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形容现在的谢木兰最为贴切。   就如现在,在复旦大学临时的礼堂里,站在讲台上的人讲得口干舌燥,谢木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夏天已经过去,但她紧张地后背都是汗水,眼珠子鼓溜溜地转,生怕有军警冲进来,端着机关枪对着学生扫射。   欧阳琪碰碰她的手,谢木兰一惊,“干嘛!”   “什么干嘛?!”欧阳琪朝上面努嘴,“台上明院长说什么你都听懂了吗?”   原来台上的人就是明楼,他除了是经济司次长,还是复旦大学金融学院名誉院长。今次是受上海市教育局的邀请在复旦公开讲课,面向的是全市的大学、中学生,讲的是国民政府如何在战时保持经济增长。   “没听懂。”谢木兰摇头,“我不懂经济。”   “他们倒是听得挺认真。”欧阳琪凑过来低声说。   谢木兰知道她在说谁,经济系的那些学生敬仰明楼的人不少,这会全都抻着脖子听仔细。   明楼风度翩翩,四十来岁除了发福,保养也不错,还有一部分女学生是花痴他来的。   复旦那群学生中,马晓东谢木兰认识,平常玩世不恭少爷做派的他,这会也乖乖地正襟危坐。   马晓东旁边的是欧阳琪的哥哥——欧阳宇,是老复旦人,听说前些日子已经可以留校带本科生了。   女生中特别的是阮竞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不抻着脖子也不仰头,只是平静的看着台上,时不时低头记着一些什么。   演讲长达两个小时,明楼终于说到了结束语,“当然,以上是教育局给我的命题,我觉得我完成的不错。”   台下先是一愣,而后笑开了。谢木兰听到笑声回过神来,只听明楼的声音从台上传来。   “我想说的不方便说,但你们可以提问,我尽量解答。”   本来没有提问环节,第一排的教育局领导坐不住了,明楼晃晃手,示意他们坐下。   一个男学生还没得到邀请就站起来,高声提问:“明次长,”他顿了顿,“我是该叫您次长,还是院长?”   明楼微笑,“当然是院长,我首先是个学者。”   “明院长,您认为内战会打多久?!”   这个问题问出来,全场都安静了,明楼没有回答。   又一个男学生站起来,“明院长,您对政府战时经济政策是否有异议?!”   “明院长,战争打响,我们还能好好上学吗?复旦和上海的其他高校是否又要内迁?!”   教育局一个副局长听不下去了,他跳上讲台拿过话筒,“各位同学,请针对今天的话题提问,请...”   “我们不要内战!”不知是谁吼了这么一句,所有的学生像是有人组织一样,如合唱喊起来“反对内战,反对内战!”   教育局的人明显控制不住局面,大家情绪越来越激动。谢木兰看着那些狂躁的年轻的面孔,又看到有警卫冲进来,心里一阵恐慌,想跑都迈不开腿。   台上的明楼并不紧张,他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拿起话筒,扭了扭话筒尾端的链接线。音响因接触不良,发出挠心声响。   声音太刺耳,前几排的学生都不禁捂住耳朵,会场渐渐安静了。这时才明楼开口说:“其他的我不敢保证。只一点,上海的经济不会垮,任何一所学校也不用南迁。”   ☆、宴会   讲座散场后,谢木兰背上书包低头就往大门口走。   如果说谢木兰一开始对于重生是喜悦,那现在她对未来就是恐惧。   因为眼下发生的一切都不是谢木兰曾经活过的日子。   内战再一次她的生活中爆发,她明明知道的,但还是无法接受。   谁愿意再接受一次战争的洗礼。   而且时间的变化,她已经无法预知将要发生什么。   “木兰!”欧阳琪从后面拉住谢木兰的书包,“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小金老师刚刚找我们呢。”   “找我?”谢木兰停下脚步,回头看不光有欧阳琪,还有马晓东和欧阳宇。   “小金老师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谢木兰点点头,“怎么了?”   “怎么了?”欧阳琪走近些摸了摸谢木兰的额头,“你发烧了,不是说好了一起当伴娘的吗?”   哦哦,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刚刚被会场混乱的局面一吓,谢木兰还没回过神来。   “欧阳琪,你别闹木兰!”马晓东笑着揽过谢木兰的肩,“她估计还在领会明院长的演讲精髓。”   欧阳家兄妹哈哈笑起来,谢木兰脑袋被圈在马晓东的手臂里,涨红了脸,“你快松开。”   马晓东当然没有松开,“我们待会去商量一下婚礼的事。你一起啊?”   谢木兰把头从魔爪里缩出来,头发都散了,她伸手去扎好蝴蝶结,说:“婚礼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马晓东站到欧阳宇身边,“我们是伴郎啊!”   “伴郎?!”谢木兰傻眼了。   马晓东接着说:“我们可是明院长得意门生,他弟弟结婚,要找伴郎,我们当然义不容辞。”   谢木兰斜着眼睛,重复一遍得意门生这四个字。“阿宇哥哥就罢了,你算哪门子的得意门生!”   欧阳宇这时笑着说:“木兰不知道,晓东现在可是上海学联的活跃分子,进步青年啊!”   “诺!诺!诺!”马晓东说,“听到没,有识货的!”   切!谢木兰心想,活跃倒是挺活跃的,进不进步就不知道了。   四个人正在说话,一辆黑色吉普车停在复旦大学校门口,谢木兰一眼就认出方孟韦的车。   “我不跟你们去了,小哥来接我了。”谢木兰说。   欧阳琪抬头望去,方孟韦穿着黑色警服从车上走下来,或许是最近警局和高校间剑拔弩张的局面,许多学生看到那身警服都绕着方孟韦走。   欧阳琪到不觉得方孟韦可怕,相反方孟韦穿那身警服更显得英姿勃发,她拉着谢木兰的手,亲昵地说:“木兰,我也不去了。你送我回家啊?”   “啊?为什么啊?”谢木兰指了指欧阳宇,“阿宇哥哥没开车?”   “啊...这个,”欧阳琪冲欧阳宇眨眨眼,“哥哥,你不是没开车吗?”   欧阳宇先是一愣,而后马上反应过来,“对对,我没开车。”   谢木兰被欧阳琪推着来到方孟韦面前,欧阳琪甜腻腻地唤了一声孟韦哥哥。   方孟韦站定身子,微微点头,“欧阳小姐。”   谢木兰已经不是高中女生,心里比欧阳琪大好几岁,哪能不晓得欧阳琪的心思,但看到方孟韦那淡淡的样子,谢木兰低头笑出声来,虽然这样有些不地道。   但她明了,方孟韦除了自己,很少会对其他女孩亲热。   出于礼貌,方孟韦先送欧阳琪回家。两个女孩坐在后面,本来在研究金晨和明诚的婚宴请柬,突然欧阳琪开口问道:“木兰,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方孟韦在前面开车,耳朵猛地好像放大了,想要扑捉谢木兰的每一个音调。   可谢木兰并没有回答,她反问:“你呢?”   “我喜欢长得好的。”   “长得好的?!这太泛泛了,说具体点啊。”   “说具体点。”欧阳琪狡黠地笑笑,她凑到谢木兰耳边,说:“你小哥就挺帅的。”   谢木兰瞪着眼睛,欧阳琪这么直白大胆,她真没想到。   吉普车能有多大,就算是咬耳朵,方孟韦也听得清清楚楚。女生的表白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在昆明就有好几个女孩向他求爱。可这一次他特别紧张,方孟韦还放慢了车速想听清谢木兰的反应。   “我也觉得小哥生的好看。”谢木兰补充说,“方家的人都好看。”   方孟韦抓紧方向盘,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欧阳琪撇撇嘴,又问谢木兰,“马晓东怎么样?”   “不怎么样。”   “我哥怎么样?”   “年纪太大。”   “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啊。”   一直到家,欧阳琪都没问出个所以然,跳下车时她说:“你眼光这么高,我以后倒要看看,你嫁个什么人!”   “你羞不羞!”谢木兰趴在窗户上说。   “小金老师婚礼上肯定有好多青年才俊,到时候我再帮你看!”欧阳琪说着跟谢木兰挥手,冲方孟韦咧嘴一笑。   方孟韦勾一下嘴角,算是笑着回礼了。   他一脚油门开回方公馆,谢木兰在后面差点没吐出来。   “小哥,你能开慢点吗 ?!吓死个人了。”方孟韦拔下车钥匙往屋里走,谢木兰朝他的背影大喊,也没回头。   什么脾气!   谢木兰拖着书包走进客厅,方孟韦已经上二楼回房间了。谢木兰见蔡妈和王妈坐在沙发上,两颗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你们在干什么啊?”   蔡妈和王妈呀地一声,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王妈直接从沙发上出溜下来,她拍着胸口埋怨,“木兰小姐,你要吓死我啊!”   “是你们自己太入神了。”王妈的样子滑稽,谢木兰捧腹大笑,她弯腰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本杂志。   她翻了几页,抬起头问,“蔡妈王妈,这杂志哪里来的。”   蔡妈说:“刚刚打扫一楼阮小姐住过的那间房,在床底下看到的。”   王妈附和:“是啊,之前一直有清扫。今天弯腰往床底一看。还掉了一本书。不过我两不识字,也不知道这上面说了些啥。”   谢木兰皱眉低头看杂志,抬起头来说:“饭好了吗?我饿了。”   蔡妈王妈连忙说,“饭好了,菜要等行长回来才做的。有发糕吃吗?”   “吃!”   蔡妈和王妈钻进厨房,谢木兰又开始看那本杂志,正入神时手中的书突然被人抽走。   谢木兰吓一跳,她轻呼一声回头,杂志在方孟韦手里。   “小哥...”谢木兰说:“这是阮小姐掉在床底下的,今天才被找到。”   方孟韦合上书,看到封面脸色微微一变,“我还给她。”   谢木兰说:“要不我去换吧,这段时间我们总是在一起搞活动或是讲座,经常碰到的。”   “不用了,我还给她。”   谢木兰有点生气,方孟韦和阮竞之两人之间排斥她在外的感觉,她不是第一次察觉到了。   “那借我看看,我都没看过。”谢木兰伸出手。   方孟韦杂志放在背后,说:“人家的东西,你别乱看,看也看不懂。”说完便转身去上楼了。   她看不懂?   谢木兰在心里哼了一声,那本杂志叫《平民》,她见过的。在燕京大学时,这种杂志曾在学联的进步学生中私下传阅过,是地下党的红色刊物。   她怎么会不懂。   这个阮竞之究竟是什么人。   十月底,明公馆在上海大酒店举行婚礼,金晨和明诚喜结连理。   方孟韦本不想去。   可程小云接受了明镜的邀请,方步亭要陪着去。谢木兰是金晨的伴娘,也要去。   父亲和妹妹都来了,他不能端着架子,硬着头皮也到了上海大酒店。   谢木兰因为是伴娘。老早就出门了一路陪着金晨,方步亭先去接程小云,谢培东和崔中石出差南京,方孟韦一个人开车等婚礼快开始了才踩着点到。   方孟韦站在人群末尾,看到方步亭和程小云与明镜坐在一块,他板着脸走过去打招呼。   “父亲,”   “怎么现在才到。”方步亭低声说。   “那个,堵车了。”方孟韦回话时瞅了瞅程小云,又想起方孟敖嘱咐,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程姨。   “孟韦来了。”程小云嘴里平静,其实手在发抖,明镜握着她的手,自然知道。   明镜想缓和气氛,说:“方二少爷长大了。”   方孟韦礼貌地欠身,叫了一声明董事长,寒暄几句之后坐到后面几排。   不一会儿明楼从休息室走上来,拍拍明镜的肩头,“大姐,都准备好了,开始吗?”   明镜点头,“开始吧。”   明楼冲司仪扬手示意,自己坐到明镜旁边。   明家请的是上海有名的交响乐团和唱诗班,孩童的纯净的歌声响起,大厅的门缓缓打开,花童在前面一捧一捧地往天上撒红色玫瑰花瓣。   金晨和明诚走进正厅的那一刻,众人都站起来鼓掌。明镜和明楼也站起来,明镜忍不住握住明楼的手,眼中含泪,“小金今天很漂亮。”   “定做的婚纱。”   “阿诚也很得体。”   “定做的西装。”   “你能不能抓住重点,我说人呢,你跟我扯什么衣服。”   程小云在一旁听到明镜的嗔怪,笑着说:“明家水土养人,阿诚百里挑一,小金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听到没,还是小云会说话。”明镜推了推明楼。   “是,大姐说的对。”明楼点头,抬眼望向缓缓而来的一对新人。   金晨和明诚身后便是伴娘和伴郎了,本来宾客们眼睛都跟着新人走的,可一大堆年轻姑娘小伙子都进来,还是被震惊到了。   足足有十对伴娘和伴郎。   女孩全是一水的漂亮女学生,男孩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才俊。   本来金晨和明诚其实都不年轻了,明诚早就过了三十岁,金晨也要奔三了。可这团队一出来,婚礼顿时添了一份青春的气息,显得生机勃勃。   交响乐团换了曲风,唱诗班的歌声也欢快起来,伴娘和伴郎围着一对新人跳起了恰恰,新人在歌声中拥吻。习惯了中式婚宴的宾客哪见过这个,又爆发出一阵掌声。   “你安排的?”明镜偏头问。   明楼说:“国外都这样,这叫时尚。”   人群后面的方孟韦也仰头注视着婚礼的进展,不过他关心的是谢木兰。   此刻她正和马晓东搭档,两人手挽手站在伴娘伴郎团的头一位。   紧跟着谢木兰的,还有阮竞之和欧阳宇也手挽手,欧阳琪排到了后面。   方孟韦闭上眼睛,沉了会气,如果可以他想把耳朵也关上。   谢木兰眼瞧着方孟韦走出宴会大厅,仪式结束后她匆匆追出去。酒店花园里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今天上海大酒店都被明家包了,他们自然也是婚礼的宾客。   路过那两人时,谢木兰听到他们说今天的婚礼可真是给足了阿诚面子,谁能想到原来他只是个仆人。   “什么仆人,早几年就入了族谱了。现在按照族谱列序,明诚是明家六少爷,明镜和明楼的亲二弟。”   “是嘛!”那个男人明显消息不灵通,他啧啧称奇,“明家也真是奇怪,原来那个七少爷也不是亲生的,也是捡的来着。”   “谁说不是啊。”   “话说那个七少爷也确实薄命。年纪轻轻怎么就病死了。”   “大喜的日子别处触人家霉头,什么死啊死啊的”   “对对是我不好。对了,你还记得那位七少爷叫什么吗?”   “哪还记得,都多少年了,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后面的话谢木兰没有听清,她找了一圈都没见到方孟韦,回到大厅时舞会已经开始了。   这会欧阳琪已经换了一身红色晚礼服,头发也是精心打理过,她穿过人群,对谢木兰说:“你去哪儿了!开始跳舞了,走!”   谢木兰还在望方孟韦的身影,“看到我小哥了吗?”她问欧阳琪。   “你小哥?”欧阳琪吃吃地笑,她指了指舞池另一边,说:“已经被我邀请了。”   谢木兰踮着脚,果然光影下方孟韦正一身燕尾服站在那儿发呆。   “你不走?不走我就自己去玩了。”欧阳琪松开谢木兰,跳到方孟韦旁边,抬起头笑盈盈地跟他说些什么。   方孟韦漫不尽心地回答着,搂着欧阳琪的腰滑进舞池,可他的眼睛还在四处飘。   像是有感应似得,方孟韦的目光突然定在大厅门口,他看到了。看到谢木兰还没有换衣服,仍旧穿着白纱短裙,跟个洋娃娃似的,也盯着自己。   “木兰看什么?”马晓东走过来,“不跳舞?”   谢木兰没有回答,这边欧阳宇和阮竞之,还有其他同学也准备开始了,战时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机会,都催着马晓东去跳舞。   马晓东见谢木兰面色不好,便叫他们先去,自己扶谢木兰坐下来   他拿了一杯鸡尾酒递给谢木兰,“你怎么了?吃错药了?”   谢木兰眼睛发直,看着方孟韦搂着欧阳琪翩翩起舞,她接过马晓东的酒仰头喝光,空杯子递给他,“再来一杯。”   “能不能喝啊?!”马晓东叫服务员再来一杯,服务员正在倒酒,谢木兰跳起来夺过服务员的酒瓶,张口就往下灌。   “你有病啊!”马晓东把她的酒瓶子抢过来,低声吼道。   谢木兰嘴边还有酒,她用手抹了一把,喝得太急,她低着头直喘气,偏头还看到方孟韦搂着欧阳琪,男才女貌。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马晓东拉都拉不住。   她拨开人群,走到两人身边,   方孟韦先看到她走过来,他停下脚步,欧阳琪还沉浸其中,慢了半拍,才发现谢木兰。   “木兰,怎么了?”欧阳琪问。   谢木兰盯着方孟韦的眼睛,打了个嗝,拉起他的手,往门口走。   “诶诶,你们干嘛去!”欧阳琪在身后喊。   谢木兰没回头,也不管欧阳琪听不听得到,她说:“我找小哥有点事。”   ☆、表白   “木兰,你要去哪儿?”方孟韦任谢木兰拉着已经走到三楼了。   三楼是宾客休息室,现在所有人都在二楼宴会厅跳舞,这里没有人。   可到了这里谢木兰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方孟韦也不耐烦了,“你想说什么?”他拉住谢木兰,让她停下来。   谢木兰猛灌了几口酒,酒劲还没上来,但她四肢有点软,被方孟韦一拉,她一个踉跄靠在墙边。   方孟韦站在她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又低头凑到她面前闻了闻,“你喝酒了?”   “喝了!”   “喝酒了还这么理直气壮,在家怎么教你的!”   被方孟韦这么一吼,谢木兰也拗起来,“我就喝怎么样 ?!”   方孟韦看着她,低头一笑,笑的很勉强。   “随便你吧。你应该也不缺人照顾。”   这是什么话!   方孟韦转身要走,谢木兰拉住他的手,“小哥,我有事要问呢。”   “什么事?”   “阮竞之是什么人?”   “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韦动作快,抬手捂住谢木兰的嘴,将她压在墙上,“你说什么呢,这话现在能乱说吗?”   谢木兰张嘴咬了一下方孟韦的手,他丝地一声松开,谢木兰低声又问,“究竟是不是?”   “不是。”   “你这么确定?”   方孟韦偏头,问:“你从哪儿看出人家是共/产/党。”   谢木兰说:“那本《平民》我见过,都是地/下/党私底下传阅的。”   “你怎么知道是地/下/党的刊物。”方孟韦双手撑在谢木兰身体两旁,本来是谢木兰找他对质,怎么搞得好像是方孟韦逼问一样。   “最近搞集会的时候,在复旦那边看到过。”   方孟韦松了口气,他柔声说:“你看错了,只是进步青年看的一些平常杂志,以后别乱说了。”   谢木兰知道方孟韦在撒谎,他在为阮竞之掩饰。但她没有其他证据,一本红色刊物也不能直接证明身份,谢木兰不知道该怎么追问。   “就这事?”方孟韦说。   谢木兰点点头,又摇摇头。三楼灯光灰暗,谢木兰被方孟韦圈在墙壁之间,她抬头根本看不清方孟韦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   “还有什么事?恩?”方孟韦又问。   谢木兰抬起手,抓着方孟韦的衣领,她的头埋得很低很低,声音怯生生地飘上来,她说:“小哥,你别跟别人跳舞...”   “什么?”发抖的竟然是方孟韦自己的声音,他又重复,“你说什么?”   谢木兰抬起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她情绪有点激动,借着酒劲,喘着大气说:“小哥,你不要喜欢其他人。”   方孟韦慢慢站直了身子,他有想过如何向谢木兰表白。可能他会等着,等到谢木兰二十来岁读完大学的时候,他先向谢培东说,由谢培东跟方步亭说,两个老人都接受了,他再挑一个公园什么的向谢木兰表明心意,还得买些玫瑰,谢木兰喜欢浪漫。他还想到了要向方孟敖取经。   可没想到,一切都不受控。   谢木兰这一出让一切都不受控了,可正是这些意料之外才有令人迷恋的趣味。   方孟韦脑子里飞快地转动,但于事无补,在谢木兰灼热的注视下,他头脑根本没法运转。   两个人正僵持着,楼梯口忽然有动静,方孟韦和谢木兰皆一惊,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拥着谢木兰躲进旁边的房间。   好在房间没有上锁,把手一扭侧身就进去了。方孟韦把门锁上,和谢木兰趴在门板上听到应该是服务员走远了,才松一口气。   “木兰?”方孟韦叫了一声。   “恩?”   这间屋子挂了好几件晚礼服,应该是某个女宾的休息室,屋里只在化妆台亮了一盏台灯,小小的灯光把两人抛在黑暗的一角。   方孟韦仍旧把谢木兰圈在他和门板之间,“木兰?”他又叫了一声。   “什么?”谢木兰惊魂未定,她还没抬头,下巴却被人捏住,她顺着动作仰起来,方孟韦的唇压了下来。   真的是吻。   谢木兰喝酒了,但没有醉,所以两人都是清醒的。   但这个吻来的太突然,她都没有准备好,就连身子都还扭着的,她不舒服地动了动,方孟韦按住她的肩膀,带着些强势。   “唔...”谢木兰带着鼻音哼了一声,不知道刺激到了什么。方孟韦鼻息加重,不再是简单地贴着唇,他微微张开嘴允吸轻咬。   方孟韦的手臂将小人搂紧,紧贴着他的身子。谢木兰更加惊了,她挺着腰板,手尴尬地悬在空中,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方孟韦的嘴唇流连到谢木兰的耳边。他轻声说:“我不会喜欢别人。”   谢木兰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她推开方孟韦追着他的眼睛,想凭着台灯一点点的亮光,看清他的眸子,“小哥你说真的?”   方孟韦捧起谢木兰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等你长大。”   最好的情话,就是我会等你。   最长的陪伴,就是等你长大。   谢木兰眼泪涌上来,方孟韦本来笑着,见谢木兰掉眼泪,他又手足无措,摸出手绢弯腰给她擦眼泪。谢木兰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破涕为笑,“小哥,你是不是最喜欢我。”   “...是。”方孟韦把手绢放在她的鼻子边,谢木兰擤了一下鼻涕。   “那我以后就嫁给你。”谢木兰说。   方孟韦快受不了这样露骨的对话了,一面想沉着脸,一面又忍不住笑,表情扭曲。他将手绢收好,说:“行啊。”   “什么叫行啊”谢木兰摇着方孟韦的手臂不松开,“什么叫行啊。”   方孟韦含笑轻叹一声,搂住谢木兰的后脑勺,偏头又朝她的嘴唇凑了上去。这次谢木兰刚好在说话,方孟韦能将舌头挑进谢木兰的嘴里。   两人的舌在缠绵,都略显笨拙地互相挑逗。方孟韦一手抚上谢木兰的腰,触摸到那丝滑的白纱裙,他手颤抖了一下,松开谢木兰,她的脸上还带着情动的红晕,那般招人疼爱。他说:“木兰,等你到年纪了,我就娶你。”   谢木兰犹如活在梦里,上一世她没能珍惜小哥,没能听到这句话。幸运的是,重活一世她把握住了最疼爱自己的人。   “小哥好像比上一次会接吻了。”谢木兰说。   上一次!   方孟韦晴天霹雳,“什么上一次?”   “上次在笕桥航校,你喝醉了不是还偷吻我来着吗?!”   “你知道!?”   “知道啊”   “你醒着?”   “醒着呢。”   败给自己了,方孟韦无奈地笑,边摇头边伸出手捂住脸,谢木兰笑着扒他的手。   方孟韦当然不能说,他也懊恼自己连接吻都不会,回上海之后偷摸做了功课,文字的影像的都看了些。   方孟韦揉了一把脸,无力地说:“我们回去吧。不然父亲找不到人,该着急了。”方孟韦说。   谢木兰不知道是害羞还是酒劲上头,面色通红。方孟韦让她坐在化妆台前休息,自己去门外看看。   谢木兰点点头,在化妆台趴着,桌上放着一枚备用的胸花,上面写着名字:明镜。   原来是明镜的休息室,谢木兰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云里雾里。她手一伸,摸到一个东西。   化妆镜的缝隙下面,谢木兰摸到一块怀表。   应该是定做的,这块怀表比其他的要大一些。   出于好奇,谢木兰打开怀表想要看得仔细一些,却被表盘另一面的照片吓一跳,她将怀表又丢回桌上。   方孟韦在门口冲她招手,谢木兰木着脑袋跟他走回宴会厅。   没人发现他们失踪了一会儿,也没人发现谢木兰的异常。   连方孟韦都以为她只是还在消化刚刚的表白,他轻轻拉着谢木兰的手,摩挲她的指尖。   谢木兰却没能享受这份温柔,她的眼看向人群最中央。明镜明楼向明诚和金晨举杯,真是幸福的一家人。   可谢木兰的脑海里净是刚刚那张照片,那张做在怀表里的照片。   那是张家族合照,照片里明镜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后面站了三个青年男子。除了明楼和明诚,还有一个人。   那人要年轻些,   那人不戴眼镜,   长相却和崔中石十分相似。   谢木兰回想起花园中偷听到的谈话,想到那位早逝的明家七少爷。   宴会气氛热烈,谢木兰没来由地觉得寒气逼人。   这晚上发生太多事情,情情爱爱,真真假假。   阮竞之的身份,   和崔中石相像的少爷,   谢木兰没法辨别。   时间也没有给谢木兰思考的机会,也没有给她求证的机会。   没过几天便,发生了一件事情,风云突变。这件事情就犹如脱缰野马将所有人拉进波涛汹涌的时局。   有人脱胎换骨,有人万劫不复。   ☆、遇袭   方孟韦一夜没睡。   警察局征询室外挤满了警察、军统特务、政府官员和美国大兵,有人在低声议论,有人在高声叫嚷。   屋里的征询还在进行,方孟韦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仍保持这个姿势。其他的人都不敢靠近他,都与方孟韦保持的一点距离。   房门打开了,两个中国警察先出来,后面跟着的是个美国兵。方孟韦站起来,只见美国兵嘴角一勾,调笑一般朝他耸肩。方孟韦脑袋一热蹭地冲过去,抬手就是一拳。   美国兵威廉是海军陆战队员,体格比方孟韦要大一号,但他几个小时前才被方孟韦用枪托砸伤了脑袋,现在一拳过来,他踉跄地往后退几步,想要站稳,但最终还是倒在地上。   旁边的人没想到有这一出,全都愣住了,直到上海市警察局局长宣铁吾从人群后面冲出来,大喊:“给我按住!”   几个年轻的警察才反应过来,赶紧过去把方孟韦拉起来,小声地说孟韦,冷静点,局长面前别坏规矩。   方孟韦偏过头,站在人前的宣铁吾不由一惊,这个二十出头的小警察双眼通红,脸上有淤青,嘴角有一块血红。他上前一步,递给方孟韦一放手绢,“你就是那个警察?”   方孟韦知道宣铁吾在说什么,虽然不情愿,但他仍挺直腰板,双腿一闭,向宣铁吾进了个军礼,“报告局长,我是黄浦分局治安处副处长,方孟韦。”   宣铁吾微微点头,拍了拍方孟韦的背,“既然是治安处,你也算尽责了。现在第三医院门外都闹的不可开交,你赶紧过去,这边的事我们会处理。”   方孟韦低着头,瞅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威廉,威廉有些害怕地往墙角缩了缩。他走回长椅边拿起帽子,招呼也没打,头也不回地离开警察局。   果真如宣铁吾所说,第三医院门口挤满了学生、记者,他们举着白色的横幅,上面写着“要求政府公开事件真相”。方孟韦的车从医院侧门驶进去,但还是被一些媒体记者看到了,还以为是警察局哪个当家的来了,纷纷往他这边跑过来,方孟韦带好帽子飞快地钻进了住院部大楼,记者和学生们被执勤警察堵在了门外。   梁仲春拄着拐杖在三楼特殊病房的走廊尽头,来回踱步,看着大门口那些群情激奋地学生就像一颗颗定/时/炸/弹,他就头疼。   方孟韦这时大步流星地上来,梁仲春把他堵住,“怎么回事?!你又打人了?”   方孟韦眼睛泛红,他瞪了梁仲春一眼,“怎么?!威廉不该打吗?我只恨当时怎么不一枪崩了他。”   梁仲春脑袋发胀,他怎么跟这个不识时务的小少爷搭档。他用拐杖敲击着木地板,“威廉是美国人,你说杀就杀?他扰乱治安自有军事法庭审判,我劝你别惹祸上身!”   “扰乱治安?”方孟韦揪起梁仲春的衣领,将他推在墙上,咬牙切齿,“只是扰乱治安吗?!这是强/奸!枪毙不应该吗!”   几个政府官员和律师处的人从病房里面出来,听到声响都往走廊尽头瞧。   梁仲春怕节外生枝,他连忙安抚方孟韦,“我知道阮小姐是你的朋友,如果只是一个小混混犯事,你杀了也就杀了,可偏偏是美国人犯事,这是要引起两国争端的。你别做过火了。”   方孟韦喘着粗气,听完这番话,心里顿时觉得更加压抑,他推开梁仲春往病房走。   可还没走到门口,他听到里面一声惨叫。那声音不大,闷闷地,但又如此无助。方孟韦眼泪啪嗒掉下来,他腿脚发软,在还剩两步就进屋的地方停住,在一声声闷声哭喊中跪倒在地上,头抵着冰凉的地板,拳头无力地敲打地面。   梁仲春望着方孟韦一耸一耸的肩头,又看着楼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愤怒,忍不住的摇头叹息。   乱世,真他妈是乱世。   十二个小时之前,阮竞之和学联的同学在外文书店聚会。这样的聚会小心翼翼但又无比热情。他们先是讨论了功课,又针对最近胡适等教授的自由言论发表自己的看法。   阮竞之平常话不多,但每当这会她是发言最积极的那一个,她观点中肯冷静,不偏激但也不中庸,学联有不少男同学偷偷仰慕阮竞之。   聚会结束之后,阮竞之收拾书包要回学校,欧阳宇叫马晓东先开他的车回家。他自己悄悄摸到阮竞之旁边,说现在才八点,要不要去看电影。   上海冬季阴冷,但外文书店的二楼挤满了进步学生,大家情绪高涨,这会聚会散了可阮竞之的脸还是红的。   她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指向八点钟。时间不早不晚,欧阳宇眼镜片后面满是诚恳。阮竞之点点头,说行啊,你有什么好推荐的吗?   欧阳宇还没回答,几个收拾书包的同学高声起哄。阮竞之大方地笑着,欧阳宇倒不好意思了,他边推着阮竞之下楼,边说我还没订呢,电影院不远,我们走过去看看,你喜欢看什么我们就看什么。   天空飘起了小雨,欧阳宇推着阮竞之的自行车,两人走出外文书店。路过一条小胡同,正是风口。凉风和小雨吹过来,阮竞之下意识往自己脖子上一模,“哎呀!”   “怎么了?”欧阳宇问。   阮竞之无奈地笑笑,“围巾落外文书店了。”   “我去帮你拿!”欧阳宇骑上自行车   阮竞之拉住他,“算了,明天再拿吧。”   欧阳宇见阮竞之鼻尖都冻红,心里一阵怜惜,他将自行车掉头,“没事,眼看要下雨了,我也得去借把伞。我骑车去五分钟就回来。”   欧阳宇不由分说地骑车走了,雨越下越大,阮竞之往胡同的里面走了走,站在一个屋檐下避雨。   路上行人本就不多,一下雨全都跑散了,放眼望去就没有什么人,小胡同内也只有几盏灯在亮。   阮竞之想还是往大路上走走吧,免得欧阳宇回来了找不到人。   还没动窝,身后一阵笑声让阮竞之背脊发凉。她转头看到小胡同的路灯下,两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拎着酒壶,歪歪斜斜地朝她走过来。   是美国驻上海海军陆战队的队服,阮竞之认得。   驻华美军名声不好,光这个月就发生了好几起打架斗殴、欺压民女的事件。上海市警察局碍于美国人的面子,每每碰到这类案件都是小事化了,这更助长了驻华美军的嚣张气焰。   阮竞之不敢再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快步往胡同口走。威廉首先看到阮竞之,他拍了拍汤姆,两人对视一眼,诡笑着跑起来。   阮竞之听到背后的动静,她不敢往后面看,本来想装得淡定一点。现在也没法装了,她提着裙子跑起来,边跑边喊救命。   可小胡同里本来就没什么人,她这一喊,不想惹事的人反而把窗户关得更严了。   胡同口就在眼前,阮竞之看到有车在大路上跑,她一阵欣喜,但那一瞬间上衣被人拽住了。   阮竞之心脏停止了。她扭动着,哭喊着,撕咬着。两个美国兵连拖带拽把阮竞之往小胡同最黑暗的地方带。   汤姆按住了阮竞之的脚,威廉骑在她身上,硕大的巴掌毫不客气地扇下来。阮竞之脑袋嗡嗡响,嘴角在流血,耳朵好像也听不见了。   汤姆突然看到她蓝色上衣的校徽,他认得几个中国字。   “学生?”汤姆对威廉说。   “学生怎么了 !?”威廉用英文反问。   汤姆有点蒙,威廉踹了他一跤,说胆小鬼!滚!滚去看着。汤姆军衔没有威廉高,不敢反驳,他悻悻地走到一边放哨。转过拐角的时候,看到另外一个男学生,推着自行车四处张望。   “竞之!”欧阳宇拿了围巾,借了雨伞,但找不到阮竞之人。想到她可能走到胡同里面来避雨,便推着自行车走进来。   可都快走到头了,还没找到人,他本打算出去的,却在一个暗暗地角落和汤姆对上眼。   欧阳宇听到拐角那边的喘息声和女人呜呜地声音,这种事他报纸上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只当这群驻华美军又在招/妓找乐子。   汤姆摸着枪,看欧阳宇往后退了,他松了一口气。哪知地上的女人突然咬了威廉一口,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叫一声:“欧阳宇,救我!”   汤姆吓得赶紧扑住阮竞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这一切几米开外的欧阳宇看得清清楚楚。   他浑身颤抖,才几分钟而已。   或许五分钟还不到,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伞早就掉落在地上,眼镜片上都是雨水,但眼前的场景,他却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阮竞之被两个美国兵扑在地上,她裙子已经被撕烂,脸上脖子上有伤痕,她的嘴巴被捂住了,但眼神在向自己求救。   欧阳上前一步,威廉站起来,衣领大敞,露出可怕的胸毛,他掏出手/枪,对着欧阳宇,用生硬的中文说,“滚开,书呆子!”   阮竞之眼睛里面满是惊恐,眼珠子都是红色的,看得欧阳宇头皮发紧。他又上前了一步,威廉走到他面前,把欧阳宇的眼睛摘下来,扔在地上,皮靴踩上去狠狠摩擦。汤姆像是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威廉笑着回头看一眼阮竞之,又对欧阳宇说:“滚开!”   那一刻,欧阳宇在想什么?   他什么都没想,他只晓得威廉的枪已经指到了自己的太阳穴,并听到了扳机扣动的声音。   所以,他逃跑了,闭着眼睛跑出胡同,可眼前飘动的还是阮竞之绝望的眼神。   欧阳宇不知道往哪里跑,跑了多久,他跑到人流量大的地方,想找人帮忙,但又不知道找谁。   这时,路边的岗亭有几个警察在那儿撑着伞闲聊,他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孟韦!”   方孟韦本来带着治安处的人在巡夜,这是最后一个巡逻点。欧阳宇惊慌失措地扑过来,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他只扑捉到几个词。   阮竞之遭袭击了。   方孟韦冲回小胡同的时候,阮竞之身上已经没几块好布了,两腿赤条条地泡在雨水里,威廉还在挂在她身上。方孟韦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他朝威廉和汤姆开了两枪,但没都打中。   两个人急急忙忙提着裤子站起来,几个小警察从后面赶过来,看到已经昏死的阮竞之,有人骂了一句“我/草你祖宗!”   方孟韦枪已经对着威廉的胸口了,一个警察急忙抱住方孟韦。其他的警察把威廉和汤姆用手铐拷住,围着两人一顿拳打脚踢。   方孟韦走到阮竞之身边,颤抖地把警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他抱起阮竞之时,昏迷之中的女孩突然惊醒,拼命地拍打方孟韦。   他没有说话,只默默承受着。   黑夜再如何黑暗,太阳终归会升起。   可悲的是,一夜过后,有些人有些事再也回不去。   病房内,阮竞之又被注射了一支镇定剂,医生似乎觉得这样她才能冷静下来。   其实阮竞之很冷静,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她能慢慢回忆起欧阳宇抛下自己的背影,想起两个美国兵如何将自己的校服撕烂,想起方孟韦匆匆赶来时的神情。   上海政府想要压住这件事,不想让这件事闹大。正值内战,国民政府需要美国的援助。   方孟韦和欧阳宇等几个关键的人证被严格控制,关在第三医院,不准接触外界。   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天之后《新民报》首先将此次袭击事件登报,随后其他几家报纸也都登报声讨国民政府,要求当局严惩威廉和汤姆等人。   复旦大学的民主墙贴满了要誓雪耻辱的壁报,不光复旦大学,交通大学、圣约翰大学,还有上海好多所中学的学生都都纷纷上街游行抗议,围堵在第三医院门口的学生越来越多。   事情越闹越大,复旦大学校长章益以向国民政府请辞为要挟,通过明楼的在南京政府的活动,才换阮竞之与外界联系的机会。   考虑到阮竞之的心理伤害,由上海学联推举女老师金晨代表师生前往病房看望阮竞之。   金晨做足了心理准备,推开房门的时候,方孟韦正在窗外和阮竞之讲话。   方孟韦见金晨进来,立刻闭上了嘴,他朝金晨微微颔首,侧身走出房间。   阮竞之躺在床上,精神有些恍惚。金晨坐在她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竞之,你父母已经在来上海的路上了。”   只这一句话,阮竞之泪流满面,金晨揽过阮竞之的头,陪着她流眼泪。   沉默了许久,金晨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确定门外没人偷听后,她低声跟阮竞之说:“竞之,你放心,组织会安排你出国。”   阮竞之遇袭之后,反应都有些迟钝,金晨并不催她回应,耐心地解释道:“眼镜蛇那边的情报是国民政府就算能让你安全出院,也不会让你继续读书,重返复旦的。”   阮竞之瞪大了眼睛,捏着被子的手指咯咯作响,“凭什么,凭什么”她一直再重复这句话。   金晨握住她的手,“所以,组织会尽快安排你转移。”   阮竞之点点头,有些发怔。金晨看看手表,她站起来说:“我不能待太久,进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消息。你好好养病,不养想其他的。”   阮竞之还是没有说话,金晨看到她这幅样子,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好好的花季少女如今变成了一块木头,听得到话但再也做不出什么反应了。金晨准备离开,这时,阮竞之突然抓住金晨的手。   “小金老师,”阮竞之说。   金晨回头,只听阮竞之说:“我在昆明的时候,上级给我派了一个任务。”   任务?   金晨从未得到这方面的情报,她坐回阮竞之身边,低声问:“什么任务?”   “发展一名爱国青年军人,那人当时在昆明的国民政府中央党部培训班。”   金晨心砰砰直跳,她似乎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但她仍需要确定。   “什么人?”金晨问。   她看着阮竞之缓缓开口,说:“方孟韦。”   ☆、审判   “那方孟韦现在...”金晨还没说完,阮竞之摇摇头,说:“他现在还没有入/党。之前我定期跟他联系,将我们的先进刊物给他看。只是,我出了这样的事情,与外界联系都困难,是不可能再担负这样的任务了。”   阮竞之坐起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说:"小金老师,孟韦的事不能在我这个地方断了。他爱国爱家,时局如此,他一定很迷茫,很痛苦。现在急需要另外一个人负责联系他,继续发展他。”   “我知道。”金晨说,“孟韦这孩子我接触过的,他在警察局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被浸染,”她低头思索了一番,而后又抬起头,低声说:“我会将这个情况报告给眼镜蛇,让他安排另外的人接管发展方孟韦的工作。”   阮竞之这才松开金晨的手,眼神又恢复了木然,松垮垮地靠在枕头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尽显疲惫。   高校女学生被驻华美军袭击的事情,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大江南北。北平、南京、重庆、昆明等各大高校都爆发了学生游行和静坐抗议。不光是为了给女学生讨回公道,更加是反对内战,反对美军驻华。   浪潮汹涌止不住,以明楼为首的上海中/共地/下/党接上级命令,把工作重心从谍战情报工作,转向控制学生运动,保护进步青年上来。   方公馆中,谢木兰窜进方步亭书房,拿了一堆报纸,又偷偷摸摸地回到自己房间。   “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硕大的标题和照片上密密麻麻的集/会人群刺痛了她的眼。   中西女中现在已经不上课了,每天都是游/行集/会。她不敢去,方步亭也怕她出去闹,就索性帮她请了病假,现在已然在家休养一个多月了。   谢木兰趴在台灯下,书桌上铺满了近日的报纸,讲都是驻华美军的恶行,报道中没有暴露被袭击的女学生的名字和照片。   但谢木兰知道,她重生之前就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她记得那时也是闹得沸沸扬扬,她也跟着学校稀里糊涂地参加了好几场游/行/示/威。   可万万没想到,这一篇篇隐去姓名的报道的背后,受害者如今离自己这样近。   再想起阮竞之矜持和煦的笑容,谢木兰心头泛起一阵阵愧疚。   她这个重生的人究竟有什么用处。   她能改变自己的未来和感情,却憾不动时局。在国家和政治面前,她是多么的渺小。   在时间的滚滚波浪中,大多数的年轻人永远只能随波逐流。   一楼的时钟按时响起,本来在发呆的谢木兰吓一跳,她把报纸整理好放回方步亭的书房。   大厅的门被推开,谢木兰站在二楼的走廊,看到被隔离一个多月之久的方孟韦终于回家了,是由崔中石领回家的。   方孟韦的头发长了,没有戴警帽显得乱糟糟的,谢培东和方步亭从沙发上站起来,四人静静相立。   谢培东率先勉强一笑,找来鸡毛掸子,走上前去拂去方孟韦身上的尘土。   方步亭仍定在原地,说话声有些哽咽,“孟韦,你好像瘦了。”   方孟韦眼眶一热,低头抹眼睛。崔中石说:“行长,放心吧,我都打点好了。孟韦从今天开始不用再被隔离了。”   “中石,最近辛苦你了。”方步亭跟谢培东使了个眼色,谢培东从饭厅的柜子里拿出两罐奶粉,递给崔中石,“给平阳的,收着。”   崔中石也没有推辞,说了好几声谢谢,也不久待,跟方孟嘱咐了几句便转身告辞了。   方步亭慢慢坐回沙发,拍拍他身旁的位置,“孟韦,坐啊。”   方孟韦仍垂首站着,“父亲,我不坐了。”   方步亭顿了顿,又问:“阮小姐的案子是今天开庭吗?”   “是,美军第一师军事法庭。”   方步亭一听,把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中国人的案子,竟然不是中美联合法庭。”   谢培东见方孟韦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岔开话题,说:“阮小姐的父亲从昆明赶过来了吗?”   方孟韦摇摇头,“过不来了。”   “这是为什么?”谢培东问。   “过来要路过战区,耽误了。”   方步亭还想问什么,方孟韦有气无力地说:“父亲,我先上楼了。”   方步亭瞅了瞅谢培东,应了一声,又吩咐蔡妈王妈烧一点热水给方孟韦送上去。   方孟韦踏上旋梯往二楼走,一步比一步沉重,他推开房间门,谢木兰就坐在书桌前等他。   “小哥”谢木兰怯怯地唤了一声。   方孟韦嘴角拉出一丝难看的弧度,算是微笑着回答,“木兰,我回来了。”   “小哥”谢木兰走上前去,方孟韦跌坐在床边,双手撑头。她站在他的面前,柔声问:“今天宣判的结果是什么?”   “法庭说,证据不足,不能定强/奸罪,判为攻击罪...”   “攻/击/罪”谢木兰叫起来,“怎么会证据不足,你和欧阳宇不都是人证吗?”   方孟韦听到欧阳宇的名字,将脸埋进双手里,“欧阳说,他没有看到竞之被袭击,他只是听到声音。”   “伪证!这是伪证!”谢木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怎么会这么说,他明明目睹了事件的经过啊。”   方孟韦揉了一把脸,“不知道,他们也找过我,叫我模糊证词。我想,他们也找过欧阳。”   “他们是谁?”谢木兰说,“市政府的人?”   “...还有,集团军的人...”方孟韦说。   谢木兰停住脚步,方孟韦说:“国/共开战,军方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美国对国民政府的援助。”   谢木兰这才注意到方孟韦眼圈青紫,是好久没有休息的印记,她伸开双臂轻轻搂住方孟韦。   方孟韦将头靠在谢木兰的胸口,手抱住她的腰,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他说:“木兰,我们干的这叫什么事。”   谢木兰又搂紧一点。   “木兰,你说我当这个治安处长有什么用。”   “木兰,我明日还要去执勤,还要去抓那些游行的学生,你说我怎么下得去手。”   谢木兰不想掉眼泪,但是却又忍不住,鼻子涩涩的被堵住了,只能张嘴呼吸,方孟韦抬起头来望着谢木兰,“木兰,你现在是不是很怕我?”   “做什么这样问,小哥。”谢木兰坐在他身边,“我怎么会怕你啊。”   方孟韦无奈地笑了,“你的老师、同学,好多都被抓进了警察局。你现在恨透了国/民/党了吧。”   谢木兰回想起,在北平在圆明园的废墟上,方孟韦也问过同样的话。   那时七五事件刚过,方孟韦也是迫不得已接受上级命令,围捕进步学生,他问这句话时心里应该很纠结吧。   一面是自己效忠的政府,一面是手无寸铁的学生,在圆明园片刻的安静中,小哥那时恐怕只想得到自己的肯定吧。   谢木兰说:“小哥,我怎么会怕你。”她拥抱着方孟韦,头靠在他的肩膀,“小哥,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就算大家都不理解你,但我还是和你站在一起。”   方孟韦回抱着谢木兰,听她轻声说:“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几天之后,审判结果公布,威廉和汤姆被判为攻击罪,监禁十个月。   还是《新民报》最先发布消息,报道一出群情激奋,仿佛长久以来的压抑找到了突破口。1947年的元旦,复旦大学为首,七八百人由虹口公园经四川北路进行抗议活动。下午,游/行队伍在外滩与十所大专院校、十六所中学同学一起共一万余人,沿南京路进行游/行/示/威。   市政府就在南京路,吴国桢市长在办公室里都能看到院子外面游/行的学生,他指着窗户外面,“明老弟,你看看,你看看这像什么话!这叫什么!这叫倒/逼/政/府。”   明楼正襟危坐,灰色大衣一丝不苟,眼前的市长虽然尽量保持着学者风范,但发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   “市长,学生只是想要美军的道歉声明。”   “我知道!”吴国桢点燃一支烟,“我报告过总统,但你也知道,哪里会有什么道歉声明。美国人极力撇清,说这只是个人行为,不代表美国军方。”   明楼摊手,“那我也无能为力了。”   吴国桢重新坐到明楼面前,给他倒了一杯茶,“明楼老弟,你是复旦的院长,在学生面前有威信。我不怕他们示威,只是,你看看,这少说也有一万人。万一出点事,谁负责?!”   明楼挑眉笑了,看的吴国桢愣住了,明楼说:“市长,学生能出什么事,只要不拍军警恶意镇压,就不会出事。”   吴国桢捏着烟,一动不动的思索,期间秘书处递上来一份公告,是复旦大学的33位教授联名题写的《正告美国政府的意见书》。   明楼站到吴国桢身边,他说:“市长,如今的形式,你我就算无力回天。但民之所向,不可违之啊。”   那份公告书字字血泪摊在吴国桢面前,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挂了一通电话,通知警察局不可对学生动用武力。   吴国桢放下听筒,对明楼说:“明老弟,我知道你是老师,心疼学生,我何尝又不是学者。但我的命令只能下达警察局,集团军那边,我是管不了了。”   明楼走出市长办公室,心里并没有松一口气,就像吴国桢所说,他只能指挥警察,军队黑洞洞的枪口仍对着学生的心脏。   明诚将围巾递给他,说:“大哥,车子开不了了,路全被堵住了。”   “集团军那边还在包围学生?”   明诚点头,明楼想了想,又问:“学联那边谁在盯着。”   “金晨今天在参加游行。”明诚说。   明楼低声吩咐,“你派人告诉小金,叫我们的人一定要保护好章益校长和学生,不要冒然行动。”   明诚点头,“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明楼望着灰蒙蒙的天,“去哪儿?阿诚,你说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官职能起到什么作用。”   明诚望着明楼,两人都没有办法了。他认识的大哥,很少这么一筹莫展过。   “走吧,去一趟集团军驻沪司令部,看有没有用。"明楼系好围巾,说得很沉重。   明楼和其他民主人士的奔走,没有得到理想的效果。当夜警察局和集团军还是接到南京的命令,抓捕闹事学生。南京路一时间哀声遍野,十来名学生和教授被抓进警察局。   可游/行并没有就此结束,反而愈演愈烈,学生和老师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断断续续闹到从冬天闹到春天。   五月,谢木兰越发不安,她记得有件大事要发生,跟最近的游/行/示/威有莫大的关系。可究竟是什么事,具体什么时间她真的不记得了。   当初她也只是个中学生,每日高唱爱国救亡,其实什么都不懂,时事政治看过就忘。   放学之后又有同学闹着要去集/会,拉着谢木兰一起去,谢木兰吓得赶紧收拾好书包谎称自己不舒服,要去看医生。   “什么不舒服!就是怕呗!”   声音不大,但谢木兰听得清清楚楚。   没错,她就是怕。   军队和警察没日没夜的抓捕学生,说是放了一些,可谁知道哪个人又成了枪下亡魂,就跟那时的自己一样,没人知道,没人收尸。   “别说了,她家小哥不还是警察吗!到处抓人,她能进步到哪里去!”   听到方孟韦的名字,谢木兰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那两个嚼舌根的女同学见谢木兰望着自己,赶紧往另一边走了。   别人不知道,谢木兰哪能不知道,方孟韦每出一次警都要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虽然他在家里从来不说,在自己面前还是温柔的笑着。   但谢木兰晓得,方孟韦比任何人都痛苦。   她抱着书包,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方孟韦不知道又被派去哪里抓人了,没人接她,谢木兰只能自己走路回家。   一路上五颜六色的条幅随风飞扬,穿着黑色高校制服的学生站在街边发公告,呼声震天响。   谢木兰拐进一条小路,走了好长一段才发现拐错路了,她调转头想往回走,突然拐角处听到有人在说话。   谢木兰心中疑惑,她跪在地上,从墙角探出头,看到不远处两个穿军装的人站在一辆吉普车面前,挎着枪背对着谢木兰,她看不清楚脸。   但另外一个人穿着校服,错身之间是张熟悉的面孔。   是欧阳宇。   几颗头凑在一起低声说话。不知为何,三个人猛地齐齐望向谢木兰那边。   谢木兰踉跄着往后退,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把她的嘴巴捂住。   ☆、同根   谢木兰嘴巴被捂得死死的,被人拖进旁边的小门。直到门外面没动静了,才松开。   “马晓东!”谢木兰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马晓东。   “木兰,你听到了什么?”马晓东开门见山,弄得谢木兰摸不着头脑。   “什么?”   马晓东蹲在地上,往外面望了一眼,“欧阳宇是中正学社的人。”   “中...中正学社”谢木兰脑子已经成了浆糊,“你说他...他是特务?”   “八成是的。”   谢木兰把身子缩在墙角,盯着马晓东。   “你不相信我?”马晓东说。   谢木兰紧紧将书包抱在胸口,“我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   “木兰”马晓东靠近了一些,“欧阳在庭上作伪证你知道吗?”   谢木兰点头,马晓东又说:“那时我就怀疑他了。”   “你在跟踪他?他为什么要跟那些当兵的...”   马晓东扬手打住谢木兰的话,继续逼问,“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谢木兰此时穿着裙子坐在雨后的水泥地上,马晓东晃着她的肩膀,又问:“木兰,你究竟听到了吗?”   其实,谢木兰听得并不真切。但是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那个即将发生的大新闻究竟是什么。   “国权路/血/案”这个词跳进谢木兰的脑子里。   “晚上,晚上,在国权路,”谢木兰断断续续地说:“在国权路,他们要杀人!”   马晓东倒吸一口凉气,松开谢木兰,沉默不语。   这下换谢木兰逼问马晓东,“晚上要干什么?”   “我们学联今晚在国权路的慈济堂,有个秘密集会。”   “既然是秘密,那军队怎么会知道。”   马晓东抬起眼皮,谢木兰惊呼,“是欧阳宇泄露的?”   “那怎么办?”谢木兰慌了,“现在已经六点多了,能不能通知老师和学生取消集会?”   “来不及了,人恐怕都已经到了。”   “那怎么办?”谢木兰急的打转转,马晓东在一旁思索。   “木兰,你现在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马晓东在她耳边说:“你打电话去明公馆,跟阿诚先生说明情况。”   “明公馆?阿诚叔叔?为什么?”谢木兰反问,“这件事跟明公馆有什么关系?”   “我来不及解释。我只能告诉你,今天的集会小金老师也会参加,而且是主要组织者。”   “我懂了,我懂了”谢木兰说:“你是想要明楼院长保住学生,是吗?”   马晓东点头,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没法跟谢木兰说太多。“我现在赶去国权路,通知他们赶紧撤离,希望来得及。”   谢木兰慌乱点头,“要不,我给小哥也打个电话?”   马晓东拍拍身上的泥土,走出去观察了一下情况,“不用了。”他说,“他恐怕现在已经接到围捕的通知了。木兰,快走吧。”   谢木兰刚走出去,迎面走来两个巡逻的警察。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巡警越走越近,她双腿打颤,“马晓东,我害怕。”   马晓东在谢木兰背后推了一把,低声说:“木兰,勇敢点,往前走。”   黄浦分局里面剑拔弩张,梁仲春和方孟韦在办公室大声吵架,相持不下,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警察。   “方副处长,这是命令!”   “命令?”方孟韦冷笑,“这是什么命令!这是捕/杀!”   梁仲春拄着拐杖不停敲打地面,“我知道这没人性,没血性。可你我是什么职位!上级叫我们去国权路围/捕,你可以不去,我能不去吗?!”   方孟韦不想再跟梁仲春争辩,深吸一口气,冲着门外大喊:“总之今天没有我的命令,治安处谁也不能出警!”   “方孟韦!”梁仲春也喊起来,“治安处不去,警察局就没有人去了?你别这么天真好吗!整个上海市差你一个黄埔分局吗!”   方孟韦能不知道吗!   就算他们不去,还有很多警察和军队也会去。他们不去,死的人不会少,被抓的不会少。   梁仲春见方孟韦不说话了,他走近一些,说:“方副处长,听说今天中西女中也有很多女学生在国权路。你真的不去看看?”   方孟韦偏过头看着梁仲春,两步走到桌边,摇响电话。   电话接通了,是蔡妈的声音。   方孟韦问:“蔡妈,木兰回家了吗?”   “没呢,小少爷,木兰小姐还没回家。”   方孟韦手中的听筒滑落,重重敲在桌面上。   “怎么了?”梁仲春问。   方孟韦转过身揪着梁仲春的衣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报的?”   “哎呀,你就别管我了!”梁仲春说:“哥哥我比你多活这么多年,自然有我自己的门道。我跟你说,你不去,你的小表妹就完了!”   谢木兰强壮镇定,直到走过巡逻的警察,她才敢呼吸,回头时马晓东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她来到电话亭,拨号的手都是颤抖的。   “喂,哪位?”明诚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头。   谢木兰紧握着听筒,嘴唇在打颤。   “喂?哪位?”明诚又问了一句,还是没人回答。他准备挂电话了,那头才传出微弱的气息。   “阿诚叔叔...”   “木兰,怎么了?”明诚很敏感,仅从声音中判断应该出了什么事。   谢木兰头抵在电话机上,额前的头发已经汗湿,她鼓起最大的勇气说:“阿诚叔叔,出事了。今天晚上的集会小金老师不能参加,有警察和军队围捕!”   明诚接完谢木兰的电话,跌坐在沙发上。明楼从二楼走下来,见明诚六神无主的样子,赶忙问出什么事。   明诚还回味着谢木兰的情报,他突然想起那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谢木兰打完电话,走出电话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两天上海一直在下雨,夜晚也没有星星,暗暗的云压得每个人出不来气。   谢木兰失神地走在路上,现在去哪儿?   回家吗?   知道了这个消息,打完电话一如平常地回家吗?   去找方孟韦?   警察局估计已经风声鹤唳了。   现在,她能去哪里?她能干什么?   谢木兰回想起马晓东坚定的眼神和话语,也不知道他将消息带到了吗?   谁不害怕?面对战争,谁都害怕。   可谁又能真的置身事外,就算现在回家,真的不关自己的事了吗?   明天新闻出来,还是会看到那些熟悉的同学和老师,不是死了,就是被抓了。   躲在房间里就安全了?就放心了?   谢木兰走上桥,桥下是奔腾的黄埔江水,黑暗不见底。她深吸一口气,背上书包往国权路的方向跑去。   国权路的两头已经被军队和警察堵住,卡车和盾牌把学生和老师往中间赶。   不知道谁开的第一枪。   路灯被枪打碎,漆黑的夜里只有子弹的痕迹是亮的。   谢木兰被四处乱窜的学生撞倒,她听到马晓东的声音高喊:同学们,往胡同里面跑,车子开不进去!   谢木兰的书包早就不知道被扯到哪里去了,她爬到墙边勉强站起来,卡车上打出了高瓦数的探照灯,晃得她眼睛生疼。   她借着灯光看到一辆卡车旁边,方孟韦带着大沿盖的军帽,四处张望。   他在找人!   方孟韦在找人,如果可以他宁愿跳下去混进人流中找到谢木兰。   他站在卡车上,望着下面惊恐乱窜的人群,一两百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学生,每个人都有着年轻的面孔,看上去都差不多,究竟哪一个才是谢木兰!   又一声枪响!   是警察阵营里发出来的!   “谁开的枪!”方孟韦大喊,“谁允许你们开枪!”   对面卡车上的人冲方孟韦高喊,“接到命令了!”   方孟韦拿起枪,始终抬不起来,梁仲春站在他身后,提醒道:“方副处长,别硬来啊!”   方孟韦紧抿着嘴,那边又有人下命令。警察和士兵提着军棍和手/枪冲进人群。   “有没有人性了!还有没有人性!”方孟韦浑身发抖,他回头对身后的梁仲春说,“你想怎么样,我不管!你给我让开一条道,有什么事我担着!”   “你!”梁仲春抬起拐杖,“这时候装什么大义!怪罪下来,谁负责!?”   “我说了,我负责!”方孟韦跳下卡车,冲进人群。   梁仲春无语望天,身旁一个小警察问他,“处长,真的给学生让道吗?”   “让吧...”梁仲春摆摆手,“悄悄的放,我们都积点阴德吧。”   谢木兰被人推攘着挤进小胡同,马晓东拉着她的手七拐八拐,人渐渐分流。   “马晓东,没事了!”谢木兰拍着胸口,“我们停一下吧。”   “不行,木兰!不能停!”马晓东把她拉起来,“现在还没有安全。”   谢木兰又挣扎着跑了两步,脚下一滑,扑在青石板上。前面的马晓东听到声音,“木兰怎么了?!”   “没事,我摔了一跤。”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马晓东已经回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旁,身后砰砰几声枪响,就在几米开外。   “马晓东,我们快走,有人来了!”谢木兰拉扯着马晓东,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反应。   她回头才惊觉马晓东将自己抱在怀里,背后摸过去一片湿热。   谢木兰的手在颤抖,仿佛有人扼住了她的脖子,她看着满手的鲜血,张大了嘴巴,但就是喊不出来。   马晓东还有意识,他身子在往下滑,手还推着谢木兰,“木兰快走!”   “马晓东!”谢木兰抱住马晓东,“你站起来好不好,我们一起走...”   马晓东倒在地上,松开谢木兰,“你快走啊!”   谢木兰跪在马晓东面前,她怎么能离开。   这时方孟韦冲进胡同里,正好看到谢木兰拖着马晓东往前爬。   “木兰...”方孟韦扑过去。   “小哥...”谢木兰脸上手上都是血,却不是她自己的血。   “小哥,我们带马晓东一起走好不好...”谢木兰哭着央求。   方孟韦把马晓东靠在墙壁上,看了一眼他的伤势:背后中了一枪,腿部中了一枪。   马晓东说:“你们先走。”   “不,我们一起走!”谢木兰拉着马晓东拼命摇头。   马晓东又看向方孟韦,“带她走。我有人接应...”   “你骗人...”谢木兰哭红了眼睛,枪声越来越近。   方孟韦把自己的枪塞到马晓东手里,握了握他的手,抱起谢木兰往外面跑。谢木兰的手和马晓东慢慢分开,她哭喊着捶打方孟韦的背。   在这暗夜细雨中,慌乱之间,谢木兰竟嗅到了热血的气息。      ☆、路口   方孟韦带着谢木兰冲出小胡同,一辆车在拐角向他按喇叭。借着灯光,方孟韦看清楚车上的人是谢培东和崔中石。   “姑爹,崔叔你们怎么在这里?”方孟韦问。   “出这么大事,我能不来吗?你们受伤没?!”谢培东说。   “没有”方孟韦说。   谢培东打开车门,“上车!”   方孟韦把谢木兰塞进车里,关上车门,“你们先走。”   “你不走还要干什么?!”解培东低声吼道。   “我不能走。我走了,警察局那边会起疑心,而且我能救几个是几个。”   “小哥,”谢木兰趴在窗户上抓住方孟韦的手,“去救马晓东....求求你了...”   方孟韦带好帽子,“好,我这就回去。”   “孟韦!”谢培东厉喝一声.   崔中石开口,“谢襄理,让孟韦去吧。他是警察,还有枪,不会有事的。”   方孟韦冲崔中石点点头,向谢培东敬了个军礼,便往回跑。明诚开车在胡同口接应金晨,好几个受伤的同学互相扶持走出来,其中伤得最重的是马晓东。被抬上车时已经不省人事了。   方孟韦跑回胡同口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他与明诚短短的对视了几秒,后面还有很多学生从那条小路钻出来,枪声紧随其后。   众人看到方孟韦都惊恐地往后退,方孟韦指着明诚的车子喊道:“跟着车子跑,我去拦住后面的人。”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诚又按了按喇叭,大家才反应过来,跟着车往东边跑去。   方孟韦钻进胡同里,十几个警察跑到他跟前,“方副处长!看到学生往哪边跑了吗?”   方孟韦抬手指了指西边,“往江边跑了,带上你们的人,赶紧去追!”   当天晚上,学生全部都聚集到了复旦的图书馆里面,章益校长和其他高校的教授围在图书馆门口保护学生,明楼也其中。   集团军的一个少将拿着枪就要往里面冲,明楼站在了最前面,从大衣里面掏出一把手/枪,说:“我之前是干什么的,想必你们都有耳闻。我和身后手无寸铁的教授们不一样,日本人我都不怕。我会怕你们?要抓学生也可以,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上海市政府和集团军司令部连夜给南京拨电话,终于在黎明到来之时,撤消了抓捕学生的命令。   一夜过后,光是被捕的学生就有几十人,但幸好有马晓东的消息,大多数的学生都逃出去了。   受伤的学生被送到第三医院医治,由警察局严密看守。   好在有方孟韦,到了第三天谢木兰终于能进入第三医院看望马晓东。   市政府把住院部的三层小楼全部用在医治受伤的学生,仍旧是由治安处负责警戒。警察提着警棍佩戴手/枪24小时看守,每个探访的人都要一一查看,以防这些进步学生有通共的嫌疑。   “通共!通你个乌龟王八蛋!”谢木兰刚上到三楼就听到熟悉的骂声。   马汉山听到自己儿子闹事中弹的消息,连夜从北平赶到了上海。   “老子在北平为党国拼死拼活捞家产!你这边跟我说我儿子通共!”   “马局长,您消消气,慎言啊!”看守的警察一个劲儿的说好话,马汉山骂的更起劲了。   “好啊,说我家马晓东是共/党是吧,我也是共/党啊!你们把我一起抓起来吧!”   “马局长,您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啊。”   “那我该怎么说?!该说是谁要整我是吧?你说吧,是哪派!中统?还是军统?太子?还是CC?”   那个警察彻底没法了,再说下去马汉山可能总统都要扯出来了。   好在这是上海学联的代表来看受伤的同学,马汉山一眼就看到了明楼。   他伸出双手,上前两步,紧紧握住明楼的手,“明次长啊,我都听说了。要不是您跟那帮兔崽子拼命,我家晓东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啊。”   “马局长客气了。我虽当官从政,但首先是个学者是老师,保护学生,不让他们受到莫须有的伤害是我的责任。我也是尽一份长者的义务而已。”   明楼说的铿锵有力,马汉山眼圈立马红了,挑起大拇指,“啥也不说了。明次长,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那什么,我这次来还专门给你带了...”   明楼扬手打断马汉山的话,“听说晓东伤势不轻,去看过了吗?”   “还没呢 !”说起这茬,马汉山怒火又起来了,“我刚到,待会还要去市政府还要去集团军司令部,我就不信讨不回这公道!”   明楼拍拍马汉山的手,“马局长,先去看看孩子吧。”   马汉山直点头,“行,明次长,我过几天再去拜访您。”   明楼微微颔首,带着几个教授先离开了。谢木兰躲在墙角,马汉山进了病房,又是一阵哭天抢地。   “木兰,不进去吗?”方孟韦轻声问。   “我怕。”谢木兰缩回楼梯口,对方孟韦说:“小哥,马晓东伤情究竟怎么样啊?”   “我听医生说他还没有醒。”方孟韦轻身说。   谢木兰低头擦了一把眼泪,“那我去看看吧。”   她来到马晓东的病房外,屋里没有其他人,马汉山坐在病床前,给马晓东理了理被子,坐在椅子上偷偷地抹眼泪。   谢木兰当时便心软了,就算马汉山之后再怎么混账,在马晓东的面前他只是一个父亲罢了。   “什么人啊!”马汉山听到动静,抬起头问。   方孟韦带着谢木兰走进去,“马局长,木兰来看看晓东。”   “方二少爷和谢小姐啊”马汉山站起来,“是好多年没看到两位了,都长大了。”   谢木兰脚上像灌了铅一样,走不动一步。因为她看到病床上的马晓东面色苍白,嘴唇紧闭,浑身插着管子,床头柜的机器有一搭没一搭的响着。哪还有半点以往生龙活虎的样子。   “晓东...”谢木兰忍不住眼泪,她捏着方孟韦的衣袖,默默抽泣。   马汉山长叹一口气,“你说说,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啊!”   谢木兰不再待下去,她连病床都没有走近,便匆匆退了出来,往楼下走。   方孟韦跟出去的时候,谢木兰愣在走廊尽头的病房外面。   欧阳宇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格外刺耳。   “医生,我妹妹怎么样了,怎么样了。还能不能醒过来了?!”   谢木兰胸口憋着一股气,面前的欧阳宇头发散乱,衣服上还有血迹,平常带的眼镜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快步走过去,抢过医生的记录板往欧阳宇身上砸过去。   “琪琪醒不过来了,马晓东也醒不过来了”谢木兰哭喊着,她一次比一次下手更重,动作巨大地自己的头发都散开了,她撕破了嗓子咒骂,“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要不是走漏消息,要不是你....”   有警察围过来,方孟韦听出了个大概,他跑过去,抱住发疯的谢木兰,轻声安慰她,“木兰,冷静点,冷静点...”   那块记录板已经被谢木兰敲碎了,碎片划破了欧阳宇的脸,他跪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灵魂一样,仍由谢木兰怎么打他,都没有反应。   “你说话,你说话!他们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谢木兰在方孟韦的怀里用力挣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方孟韦极力安抚她,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   “木兰,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方孟韦捂住谢木兰的眼睛,擦干她的泪水,将她横抱起来。谢木兰靠在方孟韦的肩上,无力地哭泣。   “散了散了,都看什么!”方孟韦板着脸高声呵斥,围观的医生和警察悻悻地走开。   方孟韦站起来,欧阳宇突然抓住他的裤脚,抬起头哑着嗓子说:“孟韦,我...”   “欧阳..”方孟韦看了看四周,低声说:“我不管你姓国姓共。干什么事之前,是不是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欧阳宇没有带眼镜,深度近视的他眼珠越发浑浊,透不出一点神采。他慢慢松开方孟韦,直直望着欧阳琪的病房.房内那位花季少女在国权路血/案中,头部受到重创,还剩一口气,半死不活,再也醒不过来了。   几天之后,上海港口,一艘巨轮即将起航前往英国。   阮竞之在中共地下党的努力下终于得以重获自由,前往英国求学。   “来上海时,我就是坐船来的。”阮竞之看着港口熙熙攘攘的人群说,“你还记得吗?”   “记得。”方孟韦点点头,“那时我们在南京汇合,一起坐船来上海的。”   “我说我一直生在在内陆,从来没有坐过轮船,你便提议我们走水路,在船上还遇到了很多一起来上海读书的同学。”   海上风大,方孟韦迎风站着,眼睛又慢慢红了,他提一口气,笑得勉强,“走吧,去国外也好。一个人累点苦点,但好过留在这里。”   阮竞之不说话,抬起头来时也是泪光盈盈,“孟韦,我知道最近的事给你打击很大。记得你在昆明时还踌躇满志,刚刚分到警察局是还跃跃欲试,觉得那是个为国为民的职位。而现在,警察局却变成了刺向人民的钢刀...”   快到六月的天气很热,方孟韦穿了那件三青团的制服,他一低头就看到胸口的徽章,便会想起在昆明时的日子,想起那时的理想和憧憬。   阮竞之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孟韦,我要走了。这里面是你新的联系人的接头方式...要不要去你自己选择。”   方孟韦接过信封,普普通通的黄色信封,他却觉得有千斤重。他仰起头眯着眼睛望了望日头,轮船鸣笛了。   “我要走了。”阮竞之说,“孟韦,你考虑清楚吧,别强迫自己做选择。”   对话太沉重,但方孟韦不想离别太过悲伤。他笑了笑,“不用担心我,起码我还有选择。”   他指了指港口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都没有选择,我比他们幸运。”   阮竞之红着眼睛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她伸出手,方孟韦也伸出手,两只手紧紧相握。   “一路平安,照顾好自己。”方孟韦说。   “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阮竞之说。   方孟韦开车回到方公馆,走进大厅就问道一阵香味。   他调整好表情,尽量轻快地走进去,笑着问:“恩,好香啊。中午吃什么?”   谢木兰端着一个碗走出来,把药膳小心翼翼地倒进保温盒里,嘟囔着说:“哪是给你的,我送给马晓东的,我咨询过医生了,这个他可以喝。”   方孟韦听到马晓东的名字,停住了脚步,整理了半天的心绪又被击溃。他站在厨房门口很久,蔡妈王妈很识趣地到后院忙活去了。   谢木兰又从厨房钻出来,手里多了一束花,红艳艳的康乃馨,刺的方孟韦的眼睛疼。   “小哥,好看吗?”   “好看”他说。   “小李不知道在不在。小哥,你要去上班吗?要不你送我去医院?”   方孟韦紧闭着眼睛,下垂的双手不自然的抖着,他上前一步从背后抱住谢木兰。   “木兰,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谢木兰抬手往后探到方孟韦的头,调皮地抚摸,她问:“什么事啊?”   方孟韦停顿了一会儿,说:“马晓东已经不在了。”   谢木兰转过身看着方孟韦,哈地一声笑得很怪异,“小哥,你别开玩笑。”   方孟韦把头埋得很低,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干巴巴地说:“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走的,那时我正在医院警戒...”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谢木兰摇着头往后退,“医生都说了,他有好转的迹象,也能吃东西了。”   “是真的!”方孟韦说。   “我不信,我不信。”谢木兰慌乱地跑到大厅门口,“我要去医院!”   方孟韦追出去,拉住谢木兰,“木兰,医院已经没有人了,你要去,要去公墓看他了。”   “啊——”谢木兰哀呼一声,双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哭都哭不出来。   爱德华公墓位于松江,背靠青山,松木成林。   方孟韦扶着谢木兰下车,爬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马晓东的墓,还未走近,便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   透过重重的墓碑,方孟韦看到是马汉山。   一个父亲跪在儿子的墓碑前,失声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谢木兰看到马汉山的背影,头发又白了几分,不敢走上前去,躲在树干后面等马汉山走了,她才和方孟韦走到马晓东的墓碑前,手中的鲜花已经送康乃馨变成了白菊花。   墓碑上的照片马晓松还穿着黑色的校服。他微微侧身,目光向上,嘴角微勾,说不出的趾高气扬。   谢木兰将白菊花放在墓碑前,回想起马晓东的种种,她轻声问方孟韦,“小哥,你说,马晓东是共/产/党啊?”   方孟韦深吸一口气,看到墓碑上的刻字,才满二十岁的学生啊,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谢木兰吸了吸鼻子,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高山青松像是有感应似得,群鸟起飞,从层层叠叠的绿色中冲出来,飞往各个不同的方向,在谢木兰和方孟韦的头上织出了一大张网。   谢木兰仰头望着多到无边无尽的飞鸟,悠悠地问道:“小哥,你知道那时马晓东跟我说什么吗?”   方孟韦问:“说什么?”   远处满目的青山如翠如盖,正如那斗志昂扬的少年郎。   “他跟我说:木兰,勇敢点,往前走。”   ☆、征途   警察局黄浦分局内,治安处办公室里两个人都不太高兴。方孟韦和梁仲春都接到调往北平的命令。   调令是方步亭先接到的,南京政府令他北上担任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为了方便一家人,方孟韦也要跟着去北平,升职为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长。   他不太开心是因为本以为调任后,自己可以不再待在警察系统,去当个文职或者进秘书处。听说东北的流亡学生在北平闹得厉害,方孟韦实在不想再提枪了。   方步亭知道儿子的心思,他在南京活动了一通,还是没有结果,本来儿子老子在一个地方就困难了,单位职位哪还容得你自己挑呢。   梁仲春这边也被调往北平,但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他,在国权路偷放学生的事又被人揭发,此次前往北平是降职。   “你看看,我的调令——粮食调配委员会科长!”梁仲春将调令扔在桌上,“方副处长,同人不同命啊!”   本来放学生是方孟韦拿着枪逼梁仲春的,他并不想梁仲春替他被这个锅。可调令已经下来,但他也没有办法。方孟韦头一次和颜悦色地跟梁仲春说话,“梁处长,我去局长办公室说过了。”   “说什么?说偷偷放学生是你的主意?”梁仲春站起来,拄着拐杖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别人会信你的?你一个党政军团都干过的人,能干出这事?”   方孟韦舔了一下嘴巴,没有说话。   梁仲春接着说,“他们只能把这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谁叫我抗战时期就当了叛徒。再说了,你是方家二少爷啊,谁会怀疑到你的头上。谁敢啊。”   “梁处长...”方孟韦要开口说话,被梁仲春一扬拐杖打住了。   “别!”梁仲春说:“以后我就是一个科长了,发发粮食记记账,简单也省事,我也不想再管警察局这摊子烂事了。方副处长,哦不对!”他打开门,在门廊下向方孟韦微微鞠躬,“应该说是方副局长,到了北平,希望咱别再见了。各管各的!”   梁仲春拄着拐杖离开,现在并不是下班时间,但人人都知道他被调离了警察局,也没有拦着他。   方孟韦环顾了一下办公室,角落里梁仲春的那套警服还挂在那儿。他走过去,将警服叠好放进柜子里,关上门的同时,心里很羡慕梁仲春。   其实,不再干警察也是件好事。   下班后,方孟韦拿着阮竞之给他的信封,钻进了一个弄堂,在里面走了十来分钟才找到凤凰茶馆。   茶馆的位置很偏,但人不少,一楼大堂坐满了人,多半是长衫的书生或者短褂的工人。还真没有像方孟韦那样白衬衫西装裤的人。他一进去,不少人的眼光都聚焦他在身上。   “先生,你喝茶?”跑堂的搭着一片白抹布笑嘻嘻地赢过来。   “黄山毛峰有吗?”方孟韦问。   跑堂上下打量了一下方孟韦,说了句您稍等,冲柜台里面喊了一句掌柜的,客人要黄山毛峰。   掌柜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从柜台下面探出头来,微笑着对方孟韦说:“黄山毛峰没有了,铁观音行吗?”   方孟韦说:“来一壶吧。”   掌柜的引着方孟韦到了二楼,楼梯左边有个小隔间,说是隔间其实就一道屏风挡着。   屏风后面的人就是他新的联系人。   方孟韦深吸一口气,二楼还有艺人在卖唱,小姑娘的声音入出谷黄莺。他踏着鼓点,转过屏风。   一个人临窗坐着,考究的三件套西装,金丝边眼镜,眼皮温和的耷拉着。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方孟韦看到崔中石的那一刻,并不觉得震惊。   “坐。”崔中石说,方孟韦拉开凳子坐下了,他又说:“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啊。”   “我的联系人肯定是我身边的,能与经常我联系的人。是崔叔,顺理成章。”   崔中石点点头,“你很聪明。”   方孟韦低头一笑,但只是嘴角扯了扯,崔中石看在眼里。   “但你还是在怪我,对伐?”崔中石问。   “没。”方孟韦说,“我想你跟大哥表明身份的时候,他也没怪你吧。”   这一句崔中石倒没有想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想到的。”方孟韦说,“崔叔是共/产/党,大哥他一个王牌飞行员不比我有发展潜质?”   “你真的很聪明。”崔中石又重复了这句话。   “组织的纪律,我知道的。”方孟韦说,“那么,言归正转,上级对我的问题是什么指示?”   “你的发展工作由我来接手,上级指示和先进刊物由我来向你传达。至于什么时候入党,这要另行申请,看组织安排。”   方孟韦说:“我晓得。”   “还有,关于孟敖的身份,我从没有向你证实过。你也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保护你,也是保护你的家人。”   家人?   方孟韦挑眉,眯着眼睛看着崔叔。   “还有什么问题吗?”   方孟韦想了想,问:“明家是不是共/产/党?”   “这怎么说?”   “国权路出事的时候我看到阿诚先生了,明院长那夜也尽力保护学生...所以我想,我以前是不是误会他们了。”   崔中石说,“明诚的妻子金晨是中西女中的老师,他可能仅仅是去救自己的爱人。至于明院长,他也许只是做了一个学者该做的事。”   方孟韦靠在椅背上,“崔叔对明家的家事很了解啊。”   崔中石一愣,“好了,其他的无可奉告了。”   不是否认,而是无可奉告。   “我都明白了。”方孟韦说,“组织的纪律我都明白。”   崔中石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和他当初参与战斗时一般大。平常乖顺懂事不多话,看不出来方孟韦竟然这么透彻。   “孟韦,”崔中石轻声喊了一声,“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方孟韦抿着嘴摇摇头,“崔叔,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接着说:“我们家谁是共/产/党,你比我更清楚。纪律我懂,不该问的我不会问。我只有一句:斗智斗勇的事情儿子做就好,不要牵扯到父亲;冲锋陷阵的事情男人做就好,不要牵扯到木兰。”   这时,卖唱的小伙子在屏风外面喊,说客人要不要点一首歌,我们家丫头唱的不错的呀。   崔中石递了几个现洋出去,问方孟韦想听什么。   方孟韦到底生嫩,接头这种严肃的事情,他还哪有心情听歌。崔中石就从容很多,他说那就月圆花好吧,要地道的,跟周旋一样的。   小伙子接过钱,赔笑着说:这是肯定的,我们丫头外号就是小周旋的呀。   屏风外黄鹂般的声音又响起来。   “崔叔...”方孟韦放下茶碗,还想要说话。崔中石笑了笑,“事情都说完了,听会儿曲子吧,到了北平你想听都听不到了。”   火车站。   谢培东先把行李拿到车厢,一家人七八口藤条箱子,光他一个人哪够,方孟韦也跑上跑下忙的满头大汗。   谢木兰陪着方步亭,见他心不在焉,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入站口,她轻声问:“大爸,是不是在等小妈?”   方步亭拍了拍谢木兰的手,“她一会儿就来送我。”   “小妈不跟我们去北平吗?”   “去。她等些日子,等我把那边的房子找好了,她再过去。”   谢木兰望了一眼方孟韦,转过头来说:“大爸,何必呢,一起走嘛。”   “你小哥不喜欢,你小妈也不自在。”   “那我去跟小哥说。”谢木兰松开方步亭,方孟韦这边还在抬箱子,谢木兰快步走上去扶了一把,她说:“小哥,不歇会吗?”   “不用。”   谢木兰跟着方孟韦上火车,把箱子放在架子上,拉他坐在下铺的床上,掏出手绢来给他擦汗。   方孟韦握住谢木兰的手腕,接过手绢,“又闯什么祸了?”   谢木兰撒娇,“这是什么话,我非得闯祸了才能跟你亲近吗?”   听到亲近两个字,方孟韦的脸有点红。他想摸摸谢木兰的头,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很脏。   他将丝绢打开盖在谢木兰的头发上,手扶在上面,轻轻摸头,说:“女孩子净说混话。羞不羞?!恩?”   谢木兰隔着白色丝绢大胆地看着方孟韦的脸,“小哥,你又脸红了。”   方孟韦一顿,耳朵也烧红了,他推了一把谢木兰的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木兰捂着脸,笑嘻嘻地揭开手绢,“我是想说...”   她还没说完,方孟韦透过车窗,眼神慢慢变冷。谢木兰回头,程小云和明镜站在站台上。   站台上,方步亭对明镜说:“大热天,劳烦明董事长还亲自来送人。”   “我可不是来送您,我是陪着小云来的。”明镜挽着程小云的胳膊。   方步亭笑了,“是,是,我哪有这个面子。”   明镜也笑了,“方行长,本来你们家的事,我不该掺和。只是,小云入学的时候就跟我最好,我把她当我妹妹来看待。她嫁给你是明媒正娶的,老是住在外面算什么回事。”   “镜姐,说好了,今天只是来送人的。怎么又说起这些了。”程小云说。   明镜瞪了程小云一眼,小声地说:“你呀,对着外人一个样,对着方行长另一个样。把你在外面的样子拿出来,这家门你还是不是你说进就进?”   程小云轻叹了一口气,“我是不想看他为难。”   “你也是,也没见你对别人温柔成这样。”   程小云的叹息几不可闻,可方步亭都看在眼里,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偏过头方孟韦在车厢链接处,双手插兜,仰着头抿着嘴站着。   这要了他老命的小儿子啊。   方步亭说:“小云,等我在北平安顿好了,再接你过去。”   “好”程小云低声说,“我等你就是了。”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瞅着程小云和方步亭,方孟韦无数次回想起方孟敖的之前话。他提了一口气,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大步走过去。笑着跟明镜打招呼,转头对程小云说:“程姨,一起去北平罢,就住方公馆。”   谢木兰跟在后面,和方步亭一齐愣住了。   倒是明镜先反应过来,推了一把程小云,“孩子跟你说话呢,愣什么。”   程小云有点手足无措,她看向方步亭,“可我行李还没收拾呢。”   “哎呀,这怕什么的呀。”明镜说:“你那公寓我去过,你钥匙给我。我去帮你收拾,给你寄过来。”   “那...”   “那什么那?还有什么?你还差什么,个么去北平买就好了呀。”   方步亭牵过程小云的手,“明董事长说的对,差什么去北平再置办。”   谢木兰笑着挪到方孟韦背后,偷偷在他背后咬耳朵,“小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怎么?”方孟韦说:“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近人情?”   “何止不近人情。”谢木兰阴阳怪气地说,“简直不可理喻。”   “你...”方孟韦指着谢木兰,“少贫嘴,别以为我不敢收拾你啊”   “哎哟哟。”谢木兰又躲到程小云后面,“现在家里可是有两个女人了,有人给我撑腰了。小妈,你可管管,小哥欺负我。”   谢木兰逗得大家直笑,谢培东收拾好东西走下来,刚好看到方孟韦与程小云和解的一幕,他觉得窝心,又不愿表现的太明显。   他走过去,佯装严肃地对谢木兰说:“又闹了?车要开了,还不给明董事长叫辆车,送人家回去。”   “不用了。”明镜摆摆手说,“我这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放下了,祝你们一路平安。我们家阿诚会送我回去的。”   方孟韦听到明诚的名字,抬起眼皮,问“阿诚先生也在这里?”   “是啊,”明镜环顾了一圈,说:“奇怪了,人呢?刚刚还在的。说是来送一个朋友的。”   在候车厅里,明诚和梁仲春坐在椅子上等车。   梁仲春看到明诚大为光火,“我说,阿诚兄弟,你还记得来送送我啊。”   “当然了,”明诚笑着说,“你都要北上了,哪能不来送的道理啊。”明诚抬手想要拍拍梁仲春的肩膀,被他躲开。   “少来!”梁仲春说,“你他妈结婚都没请我,我都降职了,你还来送个屁啊。”   明诚拉着梁仲春坐下,凑近安抚他,“你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好放在明面上说的。再说了,我虽然在不在海关了,你的货我不也是能帮就帮吗?”   梁仲春拄着拐杖,眼睛盯着地面,“你不提海关还好,你说我去了北平,还怎么”他瞅了瞅周围,压低声音,“还怎么走私?湖北老家的妻儿都还等着我挣身家呢。”   “我知道,我知道”明诚说。   “不过,”梁仲春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粮食调配委员会也是个肥差,说不定有油水可捞。”   明诚听到这番话,眉头紧皱,“我可告诉你,北平那边闹饥荒呢,粮食跟炸/弹一样金贵,小心引火烧身。”   梁仲春瞥了一眼明诚,“恐吓我?你哥哥我什么时候怕过?”   “行行行,你不怕,我怕行了吧。你出了什么事,别又找我。”   “嘿!你小子!有没有良心。”梁仲春压着嗓子说,“分行那个崔中石长得这么像你家七少爷,我都没跟别人说。”   明诚心一紧,“什么崔中石?什么分行?”   “滚蛋!跟我装蒜,你还嫩点。”   候车厅里广播响起,梁仲春站起来,明诚还愣在座位上。他用拐杖刨了刨明诚。   “你放心,我懒得管你那些个破事。”   明诚冷哼一声,“我想你也不敢管吧。”   “又跟我玩这套。”梁仲春与明诚之间,这种猜来猜去的你来我往,他早就习惯了,梁仲春转身走进检票口,说:“行吧,我走了。阿诚兄弟,有机会,北平再见吧。”   明诚终于舒展眉头,笑着扬手告别,说:“北平见。”      ☆、秘密   九月底的北平还是很燥热,接连两个月都没有下雨,车开在路上扬起的尘土都能在方孟韦的肩上积灰了。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谢培东打了一通电话到警察局,说谢木兰还没有回家。   “兴许是去何小姐家里去了。”方孟韦说,“姑爹不要担心。”   “我早就打电话去何副校长家问了,说两个姑娘都还没回家。你去燕大看看,人是不是还在学校里。”   方孟韦连说好几个放心,谢培东这才从挂了电话。他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快七点了。方孟韦带上警帽,走出办公室,走廊上碰到了单副局长。   “出去啊,方副局长。”单民堂三十出头,尤其怕热,这会儿快下班了,也不管什么仪态。别说风纪扣了,整件警服敞开穿着,大喇喇地摇着帽子。   方孟韦在单民堂面前站定脚步,说:“单副局长,规章条例上是怎么说的,警容警貌是什么样的?”   “这个,太热了。”单民堂陪着笑解释。   方孟韦下巴一扬,“热了就穿夏季制服!”   单民堂张了张嘴,想反驳还是忍住了。现在警察局没有局长,方孟韦是第一副局长,什么事自然都得听他的。   再加上上级刚刚发了文件,开展新生活运动,讲究精神风貌,特别是政府机关职员,要求更加严格。断不能像以前,迟到早退,穿着随便。   单民堂撞到枪口上,只得认栽。   燕京大学是美国人投资的,建筑风格是仿中国古典样式。谢木兰考进大学后,方孟韦第一次来这里。   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但路灯已经亮起来。暖黄的灯光照在三三两两的学生身上。大多数人抱着书本,可能是晚自习要开始了。   谢木兰的教室在哪里,方孟韦一时找不到方向。本想找个人问问,可他一身警服,学生见到都绕着走,还没走近人家都躲得远远的。   还好他带着帽子,长得又高,在人群中很扎眼。何孝钰老远就看到方孟韦站在未名湖畔,东张西望。   “孟韦。”何孝钰叫了一声。   方孟韦偏头就看到她一身白色旗袍,慢慢走过来。   “何小姐。”方孟韦笑着点头问好。   何孝钰比方孟韦大一岁,现在在燕大读书。她父亲何其沧是燕大的副校长,与方步亭是留学美国时的哈弗校友,十几年的交情。早年两家都在上海居住,几个孩子都是一起玩到大的。   1937年上海被日军轰炸之后,何其沧就带着何孝钰来到了北平,方家去了重庆,来往虽然断了,书信却从未断过。   而方家少有女人,谢木兰没有母亲或姐妹,所以从小就喜欢粘着何孝钰,是至亲的闺蜜了。   “来找木兰吗?”何孝钰问。   “是啊,何小姐看到她了吗?”   “他们社会学系在麦风阁那边发书呢,我带你过去啊?”   “行,劳烦你了。”方孟韦说。   何孝钰笑了笑,“孟韦,你总是这么客气。”   她和谢木兰不一样,谢木兰笑起来眼睛都是弯弯的,看着的人都是开心的。   或许是何孝钰成熟些,笑的十分节制,嘴角扯着脸皮,很快又恢复了。方孟韦摸不准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低着头胡乱应了一声。   “开学这么久了,现在才发书?”方孟韦跟在何孝钰后面问。   “有些教材是从美国进的,从上海港转过来,要花些日子的。”   天渐渐黑下来,走了有十来分钟来到麦风阁。大门没有关,里面空荡荡的被做成了活动室,靠墙的地方搭了一个高台,红色的幕布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台子上海放了一架钢琴,经常会有学生在这里演讲或者表演。   方孟韦走到门口,只见黄色的灯光下青年男女的身影混在一起,谢木兰穿着水蓝色的短裙跳上跳下,裙角随着初秋的风飘扬,底下的还站着不少男同学。   从小学到高中谢木兰读的都是女校,若不是临时调职,她本来能在上海的中西女中读到二十多岁,也不用像现在这样男女同校。   那些十八/九岁的男生脸上满是兴奋,有初离开家乡的激动,也有融入大学校园的蠢动。看的方孟韦的心里莫名烦躁。   “别挤,别挤,每个人按照自己的院系、班级还有名字领书。”谢木兰来不及擦汗,冲着下面的人大叫。   好在有几个老师在维持秩序,不然两个学院的新生拢共几百个人,光靠谢木兰那几个学联的人还真忙不过来。   “木兰?”一个女学生拍拍谢木兰的背,“孝钰来找你了。”   谢木兰抬头望过去,人群后面何孝钰在挥手,旁边还站着板着脸的方孟韦。   “孝钰!小哥!”谢木兰走到高台边上准备跳下来,方孟韦快走两步伸开手,谢木兰十分自然地弯腰握住他的手,让方孟韦把自己抱下来。   “你怎么来了?”谢木兰问。   “你要晚回家怎么不跟家里人说?姑爹叫我来找人的。”   谢木兰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哎呀!是我的错,都这么晚了。小哥,你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发完了。”   “没事的,我在这里,晚些了我送木兰回家就好了。”何孝钰的家就在燕大附近,来去很是方便。   “没事,我在这里等。”方孟韦说。   谢木兰冲他笑笑准备回去,方孟韦拽住她的手臂,面无表情地给她抻了抻裙子,裙边没过膝盖了他才放手。   “干嘛啊?”谢木兰问。   “没干嘛。”方孟韦说。   谢木兰摸不着头脑,何孝钰在旁边默默勾起一丝微笑。   到了快九点,谢木兰才忙完,方孟韦开车把何孝钰送回家后,两人才往方公馆走。   “上大学怎么样?”方孟韦问,“还习惯吗?”   谢木兰偷笑,小哥自然不会知道她早就念过大学了,现在只不过是重温而已。她故意摇头晃脑,说:“还行吧,没读过男女同校的,还挺新鲜。”   方孟韦下意识地皱眉,“我问你功课呢,你说这干嘛。”   谢木兰把脸凑到他面前,“小哥,小哥,生我气了?”   方孟韦张开手掌推开谢木兰的脸,“一边去,我开车呢。”   “没意思。”谢木兰咬着唇坐好。车子转过角楼的时候,谢木兰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饿了?”方孟韦把车停下来,问:“晚上吃饭了吗?”   “没呢。”谢木兰说,“不是有东北的同学来北平了吗?我们学校收留了好多,食堂的饭都不够了。更何况...”   更何况,现在北平这边在闹灾荒,物价飞涨,三千万法币买不到一粒米。也就燕大是美国人建立的学校,能靠美国的救济粮食,保证一日一餐,其他高校的学生能吃到米粥就不错了。   “回家吧,回家叫程姨蒸点包子给你吃。”方孟韦准备发动车子,谢木兰按住他的手。   “小哥,这些日子你一天到晚都在警察局值班,你知道大爸他们吃的是什么吗?”   方孟韦没有说话,谢木兰接着说:“这么说吧,听说朱自清教授已经因胃病住医了,孝钰家好久没有吃到白面,咱们家馒头和包子都是一星期吃一次的。”   “小哥,咱谁饿都别回家说了。”谢木兰靠在椅背上说。   方孟韦叹了一口气,眼圈发红,“行,我不说了。”   车子开回方公馆,两人走进大厅里,程小云迎过来,问吃饭了没有。   “吃了!”方孟韦和谢木兰齐声回答,心照不宣。   晚上洗了澡躺在床上,方孟韦反而睡不着了。这些日子都在局里值夜班,到了凌晨才换班,已经习惯晚睡了。   他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迷糊间快睡着了,却听到一阵声响。方孟韦爬起来走到外面,见谢木兰的房间门没有关。   他屏息一听,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   方孟韦冲进房间,见卧房的卫生间里谢木兰趴在洗手台前,肩头在发抖。   “木兰”他抱着谢木兰的肩膀,“你怎么了?”   谢木兰吓一跳,转过头苦笑,“小哥,嘴巴发酸。”   方孟韦倒了一杯水让她漱口,“怎么会发酸?”   “从胃里一股酸水,”谢木兰指了指嘴巴,“涌到喉咙,抵着胸口疼。”   “怎么会这样?”方孟韦说,“你吃坏东西了?”   谢木兰摇摇头,“小哥,我什么都没吃。”   是真真的什么都没吃。   方孟韦把谢木兰抱回床上,拉过薄被让她躺好,“歇会吧,明天我带你去医院。”   谢木兰小声说:“我们悄悄去,别让大爸他们知道了。”   方孟韦紧抿着唇,掀开被子躺在谢木兰身边。   谢木兰身子发紧,他搂着谢木兰的腰,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别紧张,我等你睡着了就走。父亲那边我不会说,这是咱们的秘密。”   第二天中午方孟韦带谢木兰到医院检查,托了关系找了最好的医生给看的。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也严重也不严重。   说严重,是胃病好长一段时间了,是长期饮食没有规律造成的。   说不严重,是北平患这种胃病的人不在少数。   如今,在北平饥一顿饱一顿的,大有人在。   年底,国民政府在东北战场节节败退,只剩下沈阳、长春、锦州几座孤城。   为了安置流亡学生,国民政府决定在北平建立东北大学。越来越多的学生涌向北平,大多数的学生进驻广化寺,政府供给日常口粮和少许公费。   1948年的新年,方步亭和何其沧商量在一起过。   除夕一早,何其沧带着女儿何孝钰来到方家。   “你的那个得意门生呢?”方步亭问。   “你说经纶啊”何其沧说,“这几天学生又闹了,他不是在学联嘛。”   “还是孝钰乖,不出去瞎闹。”方步亭一向喜欢何孝钰,说话的声音都格外轻柔。   “方伯伯,木兰呢?”何孝钰问。   “和孟韦去崔中石家了。”   厨房里只有程小云在忙,何孝钰站起来,“方伯伯,我去厨房帮帮程姨。”   方步亭点头,何其沧这时说,“方老弟,你很看重崔中石啊。”   “自己带起来的下级嘛,比亲儿子还靠得住。”   何其沧知道方步亭指的是方孟敖,赶紧转了话题。   方孟韦扛了一袋白面到崔中石家拜年,可把叶曼玉高兴坏了。   伯禽和平阳有多久没吃到白面了。   方孟韦望了望崔中石的房子,雪洞一样的屋子家徒四壁,“崔叔,家里有什么要添的吗?”   “没有,挺好的。那白面给行长留着吧。”崔中石说。   “就是父亲叫我带来的。”方孟韦说,“崔叔,真的没什么要帮忙的?”   “没有啦。”崔中石跨出房间,见院子里谢木兰正在逗伯禽和平阳玩,两个孩子手里各拿着一块巧克力。   “谢谢姐姐了没有?”崔中石说着,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看着谢木兰。   “谢了谢了”谢木兰说,“崔叔你太见外了。”   “要学会礼貌的呀”崔中石说,笑眯眯地看着一儿一女宝贝似得捧着巧克力,有点无奈。   方孟韦领着谢木兰走出院门,谢木兰小声说:“小哥,崔叔他可是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啊,这么清贫?”   方孟韦很想跟谢木兰说,以现在的物价,光靠崔中石哪点工资,如果他不藏不贪,能糊口已经不错了。   他转头问谢木兰,“你饿么?胃还舒服吗?”   “还行啊?怎么了?”   “你何苦瞒着家里人,吃药都偷偷的吃。”   谢木兰说,"我怕大爸和爹担心啊,再说我都快好了。"   她越这么说,方孟韦心里越堵得慌。   沉默了一会儿,他笑着说:“我前些日子听人说,什刹海那边都结冰了,要不我带你去滑冰?”   “好啊好啊!”谢木兰高兴地直拍手,“我早就想去了。”   什刹海那边就靠近广化寺,好多东北来的回不了家过年的学生,都过来滑冰玩。   不大的湖面上,熙熙攘攘都是年轻人。远远望过去,还能看到鼓楼和钟楼,红墙绿瓦上时不时有白鸽成队飞过,发出呜呜的长鸣,是北平独有的味道。   谢木兰滑过旱冰有点基础,方孟韦是从来都没有玩过,还得谢木兰拉着他走。   冰面不是平地,方孟韦走一步退两步,他身子一歪整个人栽倒在湖面上,笨拙的很。   谢木兰指着他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方孟韦仰面躺在冰面上,见谢木兰围着红色的围巾,两个辫子欢快地摆动,小脸红扑扑的,他抬手一把拽住谢木兰。   谢木兰摇晃身子,一个不小心跌坐在他身边。   两个人正在闹着,湖中央一个学生滑着滑着,身子一软就被甩了出去,其他同学赶紧围上去。   方孟韦见状,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怎么回事?”   “...好像晕倒了...”   谢木兰拨开人群,见那倒下的学生,面黄肌瘦,嘴巴喘着粗气,明明有意识,就是叫不醒。   “没吃饭啊...”   “好久没吃饭了...”   “每天菜根就着玉米棒子,谁受得了啊。”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句,谢木兰问,“怎么会饿晕了?不是有救济粮吗?”   “哪儿啊!”一个男生操着东北腔回答,“我们好久没有领到口粮了。”   ☆、饥饿   广化寺旁边有一个北平粮食调配委员会的发粮点,学生们吵吵嚷嚷地从什刹海闹到发粮点,里面的人还在闷头大睡,全然不知道几十号学生已经把办公室给包围了。   这个倒霉蛋便是梁仲春。   另一个科长王吾志蹲在火盆前面专心致志地烤红薯。   学生都挤到门口了,王吾志听到声响,这才站起来扒着窗户看到黑压压的人头,嘴里“哎妈哎妈”地叫着,赶紧扒拉梁仲春。   “梁科长,快起来,快起来!”王吾志使劲拍梁仲春的脸。   “怎么?红薯烤好了?”   “啥啊!学生闹过来了。”   “闹就闹呗,又不是没闹过。”梁仲春眼睛都没睁开,裹紧了棉大衣接着睡。   王吾志又扒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外面的学生高喊着:“反对饥饿,反对内战。”   还喊着“有同学晕过去了,出来给个答复!”   王吾志正趴在窗户上,啪叽一块石头扔过来,刚好砸碎了那块玻璃。   “哎妈哎妈!”王吾志跳着往后退,扑到梁仲春面前,又开始拍梁仲春的脸。   “梁科长,醒醒!醒醒!”王吾志慌得不行,就差扇巴掌了。   “诶诶诶!醒了醒了!”梁仲春连忙从椅子上躲开,摸了一把脸,“我靠!劲儿不小啊,你要打死我啊。”   “不是,梁科长。外面,外面扔石头了。”王吾志说,“你说,分明没有粮食干嘛还叫我们守着这个发粮点。”   “慌什么慌?”梁仲春将大棉袄拢了拢,“我去看看。”   他刚把头凑到窗户边,学生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他只看到人群前面长得最高的那个,是穿着便服的方孟韦。   梁仲春接连往后退,捂着胸口,“真他妈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怎么又是这个小祖宗。”   “谁啊?看到谁了?”王吾志问。   “谁!”梁仲春眉毛一挑,“小冤家,真貔貅!”   王吾志冲到桌边,摇响了粮食调配委员会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差点哭出来,“局长,马局长,不好了。学生闹起来了,好像有人生病了还是饿晕了。总之扔石头了。”   梁仲春把两把椅子还有火盆都抵在门口,不断有石头砸进来,他躲到王吾志后面,“怎么样了?马局长说什么?”   王吾志放下电话,语重心长,“马局长说了两个字。”   “什么?”   “顶住。”   梁仲春:“...”   他抬手扇了王吾志脑袋一巴掌,“顶个大头鬼啊!这他妈叫我怎么顶!”   方孟韦把晕倒的那个小男生送回广化寺休息,还没回过神,学生就已经集结起来冲到隔壁发粮点了。   他紧紧牵着谢木兰的手,生怕她被推到或者踩伤。   学生越来越多,发粮点只是一个小四合院,几间厢房一眼就看过来了。学生们砸了其中好几间房,装粮食的袋子倒是有,大米白面一颗都没见到。   事态不可控,怒火更甚的男学生捡起石头砖块就往东厢房里面砸。   短短几分钟,东厢房的玻璃已经成了蜂窝煤。   方孟韦站到人群前面,嗓子都喊哑了。一面安抚学生一面想让东厢房的人出来,有粮发粮,没粮也得有个说法。   梁仲春从房里露出一双眼睛,对方孟韦说:“方副局长,这阵势你看到了,我能出来?”   方孟韦说:“有没有粮食一句话!”   梁仲春和王吾志对视一眼,“粮食?我都有半个月没见到了。”   “怎么回事?”   梁仲春砸吧了一下嘴,压低声音,“诶!方副局长,你这时候装什么糊涂啊!粮食从哪里来?那几个大的粮食公司哪个不是有背景的?不是姓孔就是姓宋。你知道现在北平和上海的黑市上,大米和白面炒到多少钱一斤了吗?一根金条一袋粮。”   方孟韦后退一步,梁仲春给他打眼色,“知道了吧?懂了吧?有钱不赚,给学生?傻了吧?!”   方孟韦回头看着那些嗷嗷待哺的青年,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全都望着他。   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别听他的!他是警察!和这群人是一伙的!”   几个男生冲上去抓住方孟韦,谢木兰在尖叫。   方孟韦也是军人出身,那几个长期没有吃米饭的男生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但方孟韦真的能拳打脚踢这些学生们?   他能做得出来?   方孟韦只能尽力后退,尽力防守,他没法还手,也不能还手。   谢木兰哭着扑上来,伸开双臂拦在方孟韦面前。   打头的男生收了手,瞪着饿红了的眼睛,说:“你让开!”   谢木兰哭着喊,“同学们,我也是学生。是燕大社会学系的学生!我们冷静点,有办法解决的!我们和平沟通。”   “有什么办法!人都躲起来了。怎么和平沟通!”底下的人大声喊。   “同学们,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我们可以通过学联上书到市政府。总之,打人伤害的是自己的同胞不是吗!?”   学生们冷静下来,不大的四合院内,学生开始小声议论,没有人来跟他们出主意,到底该怎么办。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谢木兰乘着这个空档,把方孟韦扶起来。   这时,四合院外哗哗来了好多人,学生回头看,门口竟是穿警服的警察。   单民堂和马汉山大步流星走进来,马汉山先迎到方孟韦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方副局长,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   “我没事”方孟韦摆摆手,“粮食在哪里,怎么这么久没有发给学生?”   “这个,”马汉山目光闪烁,“有的,有的,我这就发。”   他越过方孟韦的身子看到厢房里两双眼睛,直溜溜地看着自己,“哎呀,我去!你两可真有义气啊!方副局长就为你们挨打,你们就这么看着?”   梁仲春这才敢打开门,“不是,局长,是你自己叫我们顶住的。我们这也算顶住了。”   “哎呀!顶嘴是吧。”马汉山双手撑腰,“你到时能说啊?挺能啊。怎么不见你把学生劝退了啊。”   王吾志钻出来,说“梁科长,这我得说你,刚刚我就说要不要出来帮帮方副局长,是你说不用了的。局长批评的对啊。”   “操!”梁仲春里外不是人,指着王吾志,“你小子吃里扒外是吧。”   马汉山大手一挥,“你两唱双簧呢!回去给我写检讨!”   “行了!”方孟韦说,“要吵到什么时候。有粮食了还发不发!”   “发发!”马汉山转过身对学生们握拳,“同学们,不好意思,粮食要路过战区,耽误时间了。这就发,大家还是拿着自己的证件,一人二两。”   “二两?”有学生喊道,“多久没发大米了,只发二两,要不要我们活了。”   “时间有限,运力有限,我们只拿到这些粮食,同学们体谅一下敝人。”   方孟韦和谢木兰走出院门,单民堂走过来,对方孟韦说:“方副局长,这里我看着,你回去休息吧。”   他挥挥手,一个小警察跑过来,把车门打开让方孟韦和谢木兰坐上去,临走时还能听到院中学生的吵闹声。   “我们要写信,我们要上书,我们要见何思源市长!”   此后,方孟韦又处理了大大小小十几起起学生闹事的案件,流亡的学生越来越多,如何处置,如何安排。   基本上他不敢打,不敢动,方孟韦只能叫警察组成人墙,以身体阻拦学生冲进政府办公楼,冲进粮食调配委员会。   可单民堂就不如方孟韦这般好脾气了,但凡是他处理的案件,冲突总会越闹越大,总会有学生受伤。   政府眼看学生不受控制了,粮食越发越少,到了五月索性不发粮食了。   召集学生去燕大或者清华之类的高校食堂吃饭,清华还好。分到燕大的学生晓得食堂做的美国给的救济粮,又闹着不接受美国的救济,每天饿晕的饿病的学生一大片。   何其沧出面劝阻都没有用,关键是他也不吃美国的救济粮。朱自清教授还在医院躺着,也是因为不吃美国的救济粮。   这是中国文人仅剩的一点骨气。   “不吃就不吃吧。”何其沧如是说,他和另外两个副校长商量,从自己的工资扣除一部分贴补食堂。让食堂去市面上买粮食。再从政府每月补助的口粮中分一袋大米给学生熬粥。   何其沧带头,其他的教授和老师也都纷纷效仿,家里条件不错的学生也带米到学校食堂里来。   曾经谢木兰也偷偷带过米,重生之前,她曾骑着自行车拉了好多米给同学们。   可现在她也明白家里男人多,食量大,自己都仅能填饱肚子,哪还有富余去接济别人。   谢木兰心里觉得愧疚,好像不能跟同学们共患难一样。食堂打饭的时候,她尽量少打一些。何孝钰看到了,问谢木兰干什么只吃这么一点。   谢木兰回答说反正我瘦,少吃一点没事,别人可以多吃一些。   何孝钰把自己盘子的饭分了一半给谢木兰,说你还在长身体,多吃些。   谢木兰看看面前那一碗合着玉米面煮的饭,眼睛红了鼻头也酸了。   她这样算哪门子的千金小姐。   想她小时候在上海,一定要吃最贵的奶油蛋糕,在重庆一定要吃最正宗的法式西餐。   可如今,能吃一顿糙米饱饭就很开心了。   人的要求什么时候这么低了,世道什么时候这么艰难了。   谢木兰在学校吃不饱,怕方步亭和谢培东发现,在家也不敢多吃。   人越来越瘦,胃病越来越严重,还是方孟韦先察觉到不对劲的。   这天,他仍旧是好几天没回家了。跟方步亭和程小云打了招呼后,便回卧房洗澡,谢培东在门外喊道孟韦,待会下来吃饭了。   伴着水声,方孟韦应了一声,没过两分钟,他又冲外面喊,“姑爹,我上衣放在床上了,你帮我拿一下。”   浴室的门被人扣响,方孟韦打开一条缝,可伸进来的是一只白嫩嫩的手。   是谢木兰。   方孟韦嘴巴发干,喉咙滚动。他只穿了一条短裤,上身光溜溜地站在浴室里。   谢木兰侧着头,见里面的人没反应,她晃了晃手,“小哥,衣服?”   这时,谢培东又上楼,“啊?什么?孟韦你叫我啊?”   方孟韦头皮发麻,握住谢木兰的手腕把她拉进了浴室里面,砰地把门关上。   “啊,没事。姑爹,没事。”方孟韦结结巴巴地应着。   谢木兰靠在湿漉漉的墙上,眼睛也湿漉漉地看着他。   方孟韦甩甩头,把衣服套上。“怎么是你啊?”他想尽量显得平静些。   “我刚进来,就听到你让我拿衣服.”谢木兰说。   浴室里还残留着刚刚洗澡的蒸腾出来的热气,现在化成了暧昧的气泡,在两人周围飘着。   “小哥?”谢木兰推了推方孟韦,“你害羞了?”   方孟韦脸色微红,他退后两步,躲到水气中,“哪有。”   “怕什么?乱世佳人你不都看过了吗?”   谢木兰一提这茬,方孟韦脸更红了。前几天谢木兰硬拉着方孟韦去电影院看了乱世佳人。   黑白银幕上的外国人动不动就搂搂抱抱,谢木兰看得入迷,他看的煎熬。   他伸出手弹了一下谢木兰的脑门,“你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谢木兰冲他吐了吐舌头,直起身子,要去开门。方孟韦看到她后背一块已经湿了,白色的胸衣带子隐约可见。   他颤抖着握住谢木兰的肩,将她揽在怀里,捧起谢木兰的脸吻到她的唇。   谢木兰像是早就猜到了一下,十分配合地闭上眼睛。   方孟韦将她抵在浴室的墙壁上,两人忘情的接吻。谢木兰仰起头,方孟韦顺势就吻到了她的雪白的脖颈。   谢木兰抬起一条腿,勾住方孟韦。他闷哼一声,摸到谢木兰上衣的边缘,手探进去。谢木兰一惊,他也一惊。   谢木兰惊的是方孟韦双手如此滚烫,方孟韦吃惊的是谢木兰的腰身,竟然比之前瘦了好多。   方孟韦犹豫着松开谢木兰,谢木兰睁开眼,眼里满是情/欲,喘息着问小哥,怎么了?   ☆、风暴   方孟韦把谢木兰的衣服穿好,说:“你们学校现在有多少流亡学生?”   谢木兰不明就里,“大数不晓得,我们系分管的大约有七八十个。”   “七八十个,你们学校十多个系,那就将近一千个。北平这么多的高校,那就快好几千个东北学生。他们吃什么?”   谢木兰的眼神躲闪着方孟韦,她打开厕所门走到书桌前。书桌旁有一扇窗户,窗户外面就是方家院子中绿郁葱葱的竹林。   方孟韦走到她身后,说:“你现在主意大了,我管不住你了。你要再跟着那帮学生闹绝食,我就告诉父亲和姑爹。”   谢木兰还是背对着方孟韦,说:“小哥,我这不是闹。大家都不吃美国的救济粮,这是骨气。”   “什么骨气!”   门外传来一声怒吼,房中两人回头,看到方步亭站在那儿,程小云跟在后面还系着围裙,不断给兄妹两人打眼色。   “木兰,我们方家是要断粮了吗?”方步亭冷声发问。   “大爸,我没这意思...”   方步亭接着说:“我这行长别的没有,总不会还让你饿着吧。你不必去学何其沧那老顽固,抵制什么美国救济,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父亲,我在劝木兰呢。你别生气。”方孟韦说。   “你也是!”方步亭说,“刚刚医院的陈医生打电话到家里来,问木兰的胃病好些了吗?我这才知道你们悄悄的去医院。都饿出问题了,还做什么高风亮节?!”   方孟韦一听秘密被戳穿了,也不再说话,低着头和谢木兰并排站着。   程小云说:“行长,孩子们也是怕你担心。”   “大爸,这事儿不怪小哥,是我要瞒着家里人的。”谢木兰嘟囔着。   方步亭说:“难怪你吵吵着要去住校,我幸好没让你去。你要是去了,恐怕又要学朱自清教授,活活把自己饿到协和医院住院部去!”   谢培东静静地站在后面,这才开口,“内兄,这样吧。我让小李每天中午去接木兰回家吃饭,上课的时候再送回去。”   谢木兰急了,“大爸,爹!同学们都在学校里面,我可不回家。”   “不行!”方步亭本来要走了,听到这句又转身说,“别的我都依你,但唯独不能让你出去瞎闹!”   谢木兰上前一步还要争辩,方孟韦暗中拉了她一下。   方步亭又对程小云说,“请个医生给木兰调理一下,做点药膳给她补补。”   “知道了。”程小云说。   此后,一到中午谢木兰就跟被绑架一样,小李定时定点开车接她回家吃饭。   谢木兰一张苦瓜脸盯着碗里的药膳,程小云笑着说:“这胃啊,是要好好调理的。”   “小妈,我吃不下。”谢木兰托腮说。   “怎么了?”程小云坐到她身旁,“胃又返酸水?”   谢木兰摇头,“我昨天去协和医院拿药。听医生说,朱自清教授的病情加重了。”   程小云手在微微发抖,“那你更得多吃点。你说你们学校的老师宁愿自己挨饿,都要剩下一口粮食,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学生能吃饱吗。”   “真不容易...”谢木兰喃喃道,“小妈,如今当学生也不容易。”   程小云轻轻拍着谢木兰的头,“我晓得,我晓得的。”   这时方孟韦从门口走进来,程小云抬头问,“孟韦,怎么大中午的回来了?”   方孟韦摘下帽子,坐到谢木兰旁边,说:“我就看看木兰有没有回家好好吃药。”   “我是林黛玉啊?药罐子吗?!”谢木兰大叫。   “你要是林黛玉就好了。可有你这么张牙舞爪的林黛玉吗?”方孟韦说。   谢木兰拿着汤勺往方孟韦头上砸,程小云说,“孟韦,煲的汤还有些,我给你盛一碗吧。”   方孟韦哈哈笑着躲开谢木兰的攻击,说:“程姨,我自己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厨房,客厅的电话叮铃铃响起。   谢木兰走过去拿起听筒还没放到耳边,只听到那头乱哄哄的嘈杂得很。   “喂?哪位啊?”谢木兰问。   “方孟韦?方副局长?”那一头大喊,震得谢木兰耳朵疼,她将听筒拿远了些,又问:“哪位?我是谢木兰。”   电话那头还是再喊方孟韦的名字,正好方孟韦端着碗出来,谢木兰赶紧把电话交给他。   方孟韦疑惑地拿起听筒,说:“哪位?我是方孟韦。”   “方孟韦?方副局长吗!我是郭晋阳!”   方孟韦心猛地被揪起来,紧紧握住听筒,“郭晋阳,怎么了?”   “方教官出事了!”   谢木兰在旁边虽然只听到几个关键词,但她回头看了一眼日历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天是1948年6月30日。   时间倒回几天之前,方孟敖正在机库里面,跟实习飞行员们讲解飞行仪表。   空军总部的命令直接下达到杭州笕桥航校,要求方孟敖所在的飞行大队执行作战任务。   “为什么叫我们执行作战任务。”方孟敖说,“我是教官,担任的是教学任务。他们呢...”   方孟敖回头看了看郭晋阳他们,说:“他们连飞行时间还没有累计完毕,海上训练都无法单独完成。”   传达军令的军官板着脸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早上十点。总司令部有命令,下午五点之前完成任务。”   “什么任务。”方孟敖说。   “两天前,共军突然袭击开封。你们要在5点之前完成轰炸开封的任务。”   方孟敖挺直腰板,说:“侯俊堂的飞行二队呢?”   “他有自己的任务。”   “我不去!”方孟敖说。   那军官上前一步,逼近方孟敖,“你说什么?”   郭晋阳看这架势也都上前一步,二十几个飞行队员气势汹汹,形势一下剑拔弩张起来。   “干什么!”那军官拔出枪,“方孟敖!你要违抗军令吗?!”   方孟敖将郭晋阳和陈长武等人拦在身后,说:“我的学员都是实习飞行员,他们不能上战场。”   那军官抬眼环顾了一圈机库,说:“机库有三架战斗机,都可以作战。你盘算一下机组成员,半个小时后给我报告!”说完便离开了。   方孟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默默从皮衣里面拿出一根雪茄,走到机库外面才点燃。   郭晋阳和陈长武他们跟在方孟敖身后,方孟敖嘬了几口雪茄,吐出长长的烟圈。然后把雪茄掐灭,把烟头扔进垃圾桶。   他笑着对众人说:“看到没,不能在机库抽烟,也不能在跑道上乱扔东西。”   “教官...”郭晋阳上前一步,说“我们真去啊?”   方孟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去把队里累计飞行时间前三名的人挑出来。”   郭晋阳应了一声,方孟敖回到机库,通知机务人员做好航前检查。   中午十二点五分,笕桥航校上空升起3架战斗机,飞往开封。   下午四点左右,方孟敖首先到达开封上空,他现在是目视飞行,降低飞行高度后能看到广阔大地上,炮火冲天。   无线调频里传来作战指挥室的命令,“回复现在的坐标位置,听到请回答。”   方孟敖没有回答,无线调频又响起来,“方孟敖!是否已经到达作战上空,听到请回答!”   方孟敖还是没有回答,耳机里传来郭晋阳的声音,“教官?执行任务吗?”   方孟敖偏头一看,左右僚机已经到位,随时可以执行轰炸任务。   他看了一眼仪表盘,时间是四点半,离规定完成任务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   上次作战还是什么时候呢?他已经不记得了。   抗战结束后他就来到了笕桥航校当教官,刚开始他是觉得无聊,觉得是大材小用。可后来方孟敖想通了。战争结束了能当教官也不错,至少不用再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不用看着战友出生入死。   那第一次作战又是什么时候呢?这他记得很清楚。   是上海813事件之后,是母亲和小妹死在日本人的无差别轰炸之后。   那之后方孟敖决心加入军队,为家人向日本人报仇。现在日军是滚出中国了,同胞们又开始自相残杀了。   他开战斗机的初衷是这样的吗?   他加入空军的目的是这样的吗?   无效调频里人还在大喊大叫着,要求方孟敖立刻回复,立刻执行任务。方孟敖把调频关掉,对耳机说:“郭晋阳,陈长武能听到吗?”   “能!”两人作为僚机在方孟敖的左右。   “行!现在听我的,把无线电关掉。”   “教官!”   “关掉!”   郭晋阳和陈长武把无线电拔下,方孟敖说:“听好,我只说一遍。无线电因为共军干扰,你们接收不到作战指挥室的命令。所以现在只能听我的安排。”   郭晋阳和陈长武屏住呼吸,听到方孟敖说:“我的命令是:现在,原路返航。”   “教官!”两人同时大喊起来。   方孟敖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返航!”   北平中东胡同2号院子的门在深夜被敲响。   外面雷声轰鸣,大雨倾盆。叶曼玉本来就睡得浅,门一响她便起身。   “我去开门”叶曼玉对崔中石说。她撑了一把伞披着外衣打开门,见方孟韦浑身湿透站在屋檐下。   “崔婶,崔叔在家吗?”方孟韦抹了一把脸焦急地问。   “在的,在的。”叶曼玉把方孟韦拉进屋子,给他一块毛巾。   崔中石着急忙慌从里屋出来,长衫上的扣子都系歪了。“怎么了?孟韦。”   “不好意思崔叔,我有急事。”方孟韦抱歉地笑了笑,把毛巾还给叶曼玉。   崔中石给叶曼玉一个眼神,叶曼玉转身回里屋去了。   方孟韦见门关好了,他才低声说:“崔叔,中午接到电话。大哥出事了。”   “什么事?”崔中石问。   “19日大哥接到作战任务,轰炸开封。但大哥带着他的飞行大队在开封上空盘旋后,原路返航。”   “然后呢?”   “开封失守,空军总司令部震怒,要追究大哥的责任。这还不是要命的!”方孟韦说,“要命的是,他们认定大哥是共产党,不执行任务是跟共/产/党串通好的。过几日就要上军事法庭了。”   崔中石倒吸一口凉气,他说:“孟韦,你大哥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我知道,我下午找了一圈关系都没有结果。崔叔,这些年你在官场商场都混得开,你想想办法。或者组织那边能不能帮忙。”   崔中石站起来,他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头顶上的白炽灯不时闪着。   终于,崔中石停下来对方孟韦说:“我来向组织汇报。孟韦,你放心,我一定会全力营救孟敖。”   崔中石第二天便收拾行李去了南京,方孟韦那儿也不得安宁。   7月4日,北平当局通过《救济来北平学生办法》。可这个办法等于没有办法。这个条例是决定停发东北学生的公费。会议上还通过了《征召全部东北流亡学生当兵的议案》,决定把流亡学生编入傅作义的作战军队。   这是强行征兵入伍。   5日深夜,燕大附属医院内,游/行的进步学生隔着巨大的玻璃门与军队相持,他们群情激奋,愤慨的怒火一点就着。   玻璃门外是中央军第四兵团,北平警备司令部,北平市警察的三个方阵,足足有几百人挎着枪等着命令,去抓医院玻璃门后那群学生。   几个小时之前,谢木兰照例在家里吃午饭,何孝钰的电话打到方公馆,她拿起电话什么都还没说。何孝钰就在电话那头大喊,“木兰,是不是在家?”   “在的..”谢木兰说。   “在家就不要出来了。”何孝钰说,“这边同学们都控制不住了。要去徐惠东会议长得官邸,要去找何思源市长做主。”   七五事件终究还是来了。谢木兰早就有心理准备,她深吸一口气,又问:“梁经纶教授怎么说?”   何孝钰停顿了会儿,说:“梁教授在组织学生。”   谢木兰闭上了眼睛,“让学生的胸口去堵枪眼,孝钰,咱们不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何孝钰那边闹得厉害,她仿佛已经不能抓住电话机了,“现在不是静下心来讨论办法的时候。木兰,你就在家待着。千万别出门。”   话音未落电话就挂断了,谢木兰愣愣地握着听筒,二楼方孟韦全副武装跑下来。   “木兰,别出门!因为征兵提案,学生闹起来了,我得出警了。”   “小哥”谢木兰拉住方孟韦,说:“别打他们,别杀人。”   方孟韦说:“我知道。你别害怕。”   她并不害怕。   谢木兰望着方孟韦的背影,自从上海国权路血案之后,她便不再害怕了。   她只是担心。   这一晚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死去。   又有多少人能像当初的马晓东那样挺身而出。   5日凌晨,方孟韦将所有军队拦在燕大附属医院的台阶下面。台阶上坐着以何其沧为首的教授,足足十几人,他们以血肉之躯来保护学生。   方孟韦在黑夜里不断回头,那巨大玻璃门后的眼睛,每一双都像是谢木兰。   都像是谢木兰充满信任,同时又惶恐不安地望着自己。   方孟韦看着天边露白,心里拿不准,他一个人还能撑多久。   ☆、猜疑   天快亮了,燕大附属医院那边表面上平静,其实暗潮汹涌,不知何时惊雷乍起。   而方公馆也不平静,方步亭和谢培东吃过晚饭就进了书房,再没出来。   谢木兰躺在床上一刻也没睡着,她担心方孟韦和何孝钰,辗转难眠。   墙壁上的时钟走字的声音清清楚楚,谢木兰就算不看表,也知道快现在凌晨四点了。   她走出自己的房间,见书房还透出昏黄的灯光。谢木兰蹑手蹑脚靠近书房。   方步亭在书房做了隔音,但此时万籁俱静,书房里的谈话还是隐隐约约能听到。   谢木兰趴在地板上,听到方步亭说:“....你说....北平这些烂事,美国怎么会知道...”   书房里只有两个人,这话自然是对谢培东说的。   原来,就在刚刚方步亭和谢培东接到了央行的密电,上面写道:美国连夜照会南京政府,说已经拿到证据,七五事件的爆发的根本原因,是北平民事调配委员会伙同各级政府倒卖民生物资所致。这还不算完,美国甚至掌握了北平分行帮各大公司、各级政府走账的详细清单。   谢培东说:“行长的意思是?”   方步亭说:“这么具体的指控,这么直接的证据,明显是北平分行中有内鬼。”   谢木兰趴在地板上,呼吸急促,却又不敢大声喘气。   方步亭的推断她听得明明白白。   方步亭说:“崔中石。崔中石是共/产/党!”   书房门内外的父女都一惊。   谢培东不知该如何接话,眼前的内兄心思敏锐,仅凭直觉就揭示了崔中石的真实身份。   “内兄,宋先生和孔先生的公司也有一本账目。不一定是我们北平分行的人啊。”   方步亭轻缓地摇头,“如果是宋先生和孔先生的那边的人透露给美国的,那照会内容怎么丝毫没提两家公司?”   他盯着谢培东,接着说:“现在证据都是北平分行的走账,不是我们的人,还能是谁?!”   谢培东深吸一口气,扶住椅子往方步亭身边挪了挪,“内兄,你的意思是崔中石是共/产/党,他透露给美方国民政府走私的内/幕,是为了让美方对国民政府失去信心,从而削减甚至放弃对华援助?”   这时方步亭又摇头了,“我不确定,只是直觉。”他想了会儿,突然眼睛亮起来,“现在几点”   谢培东正要抬眼望壁钟,猛然看到书房门口一个身影晃动,他当下没有发作,没有叫出声来。   多年情报生涯让谢培东格外冷静,他淡定地看了看时间,对方步亭说:“快四点了。”   方步亭还在低头看着央行的密电,谢培东站起身,“内兄,我去冲杯咖啡吧。”   说话这话,他便快步走到门边,停了两秒,趁门外的影子还在晃动。谢培东扭下把手推开门。   结果,门口没有人!   他走出门,偏头一看,愣住了。   谢木兰身子紧贴在墙壁上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惊慌失措。   从方步亭的角度看不到谢木兰,只能看到愣在原地的谢培东,他问:“怎么了?”   “没事。”谢培东把书房门关上,一把拉过谢木兰,将她就近推进方孟韦的房间。   “你干嘛不睡觉?”谢培东说。   “爹,我睡不着。”谢木兰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担心小哥。”   “你小哥不会有事,待会就回来了。”   “那我就在他房间等他。”谢木兰乖乖坐在床上。   谢培东点点头,将房门关上。房门渐渐合上时,他抬眼看,谢木兰还在望着自己。   他没有质问谢木兰究竟听到了什么,问了等于打自己的脸。   这个自称进步的女儿,整体在外面和那些进步学生混在一起,但学生群体也鱼龙混杂。谢培东摸不准,谢木兰的偷听究竟出于何种目的。   是单纯的好奇心,还是有人指使。   方步亭急着找崔中石,但崔中石人去了南京,为方孟敖的事活动,方步亭只好把方孟韦找回来。   天大亮时,傅/作/义亲自发表声明,燕大附属医院周围的警备解除。方孟韦终于松了一口气,跟着方步亭回家。   回到方公馆里,程小云做了早餐,方步亭看也没看径直上楼,方孟韦紧随其后,他瞄了一眼桌上的吃食。   一碟青菜,几碗稀粥。仅此而已。   他摘下警帽,对程小云说:“程姨,你先吃吧。我和父亲有点事说。”   “那我拿去厨房温着,你们待会下来吃。”   方孟韦点头,走上楼了又问,“木兰呢?吃了吗?”   “还在睡呢,昨天担心你,好像一直没睡好。”   谢培东在书房门口喊了一声孟韦,方孟韦快步走了进去。   人还没坐下,方步亭便开口问,“崔中石去南京,是你的意思?”   方孟韦站在原地,“父亲,怎么了?”   方步亭扭了一块毛巾递给小儿子,“我再问一遍,你好好想想:崔中石频繁去南京,缓和你大哥和我们家的关系,一开始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方孟韦紧握着毛巾,“父亲,出什么事了?”   方步亭没有提美国的照会事,毕竟他也是个父亲,在儿子面前谈发国难财的事情,他虽没有直接参与,但也汗颜。   不谈国事,只能谈更加不堪的家事。“你大哥案子有多大,你也瞒着我,打着我的旗号在外面活动?”   方孟韦舔了舔嘴唇,“父亲,大哥不会是共/产/党”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父亲,你是什么意思?”   方步亭说:“他们如何发展党员,你都知道吧”   “多数是单线联系。”方孟韦说完这话,他察觉这才是方步亭谈话的重点,他说:“您怀疑崔叔?”   方步亭点点头,而方孟韦闭上了眼睛。   这个小举动方步亭没有察觉,谢培东却看在眼里,崔中石的身份他最清楚,也知道崔中石除了发展了方孟敖,还正在接触方孟韦。   方孟韦年纪轻,心思浅,谢培东吊着一颗心,生怕方步亭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还好,方孟韦调整的不错,表现地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崔中石的身份。   “那我现在就给南京打电话,叫崔叔回来。”方孟韦说着,已经拿起了书房的电话机。   谢培东上前一步,心里暗骂方孟韦怎么想的,方孟敖人在受审,若崔中石回来了,谁去救人。   可没想到,方步亭抢先一步按住方孟韦,说:“不行。你现在把崔中石叫回来,更像是怕打草惊蛇了。你大哥都身陷囹圄了,我们方家还没人活动?这合理吗?还嫌我们不够扎眼?还怕别人怀疑得不够?!”   “那怎么办?”方孟韦嘴上不知所措,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先缓缓,等着吧。”方步亭说,“等着看军事法庭的审判吧。”   方孟韦从方步亭房间里面出来时,艳阳已经高照。他回到自己房间,房间里窗帘还拉着,缝隙间透出一丝阳光。床上谢木兰蜷成一团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从衣柜里拿了件衣服,钻进厕所,打开水龙头。微凉的水从头上浇下来,方孟韦在脑海里整理思绪。   方步亭肯定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怀疑崔中石身份的人。   方孟敖如果被认定是共/产/党,那崔中石就是最大的怀疑对象。他的处境会越来越危险。   方孟韦快速洗了个澡,开门看到谢木兰还在睡,他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小脸。   白皙,干净,纯洁。   方孟韦俯下身,低头吻了吻谢木兰的唇。   谢木兰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到方孟韦穿着白色制服坐在床边,她立马弹起来,抱住他。“小哥,你回来了。”   方孟韦搂着谢木兰的背,摸摸头,“担心我了?”   谢木兰头埋在他的怀里,“你没事吧?”   方孟韦还以为她会问自己是不是抓人了,杀人了。没想到谢木兰第一句是问自己有没有事。方孟韦心里一阵暖流,他说:“没事。你同学大多也没事。受伤的都在燕大医院救治。”   究竟有没有事,死伤多少,谢木兰心里有数。她不想问,是不愿再在方孟韦伤口上撒盐。   “小哥,孝钰在哪里?”   “应该还在医院。”   谢木兰说:“那你送我去医院吧,我担心孝钰。我想去看看。”   方孟韦想了想,“行吧。我带你去。”   谢木兰跳下床回房间换衣服,几分钟后方孟韦带着谢木兰开车往燕京大学走。   可车子刚离开方公馆,谢木兰就说:“小哥,先去圆明园吧。”   “什么?”方孟韦还以为他没听清。   “我说先去圆明园,我有点事跟你说。”   方孟韦将车速放慢,“木兰,你怎么了”   谢木兰没有回答,方孟韦将车子转向,开往圆明园。   废弃的园林早就没有往日的光华,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平时代还有人瞻仰它的余辉,如今战时谁还有这份闲情。偌大的园子只有方孟韦和谢木兰两个人。   方孟韦采了一些软草让谢木兰坐在石头上,他凑近坐下, “木兰,想说什么?”   谢木兰静默了好一会儿,方孟韦也不催,耐心着等着。听她缓缓开口,“小哥,昨天我在书房门口,听到大爸和爹说,北平分行参与了倒卖民生物资,这才引起七五学/潮。”   方孟韦眉头微皱,没有太大的波澜。   谢木兰是重生,她知道这事没太大惊奇,可她好奇方孟韦的反应,“小哥,你好像并不惊讶。”   方孟韦勾了勾嘴唇。政府囤积居奇,黑市交易,不光是北平,各大城市都是这样的。走私要钱,要走账,银行自然脱不了干系。就算不知道详细情况,有人告诉他北平分行参与其中,方孟韦也不奇怪。   “还有吗?”方孟韦问。   谢木兰想了想,握住方孟韦的手,“大爸还怀疑,崔叔是共/产/党.”   这才是平地惊雷。   崔中石的共/产/党身份,连谢木兰都知道了。   谢木兰如何知道。   她当然不是偷听到的。她重生之前就怀疑,现在联系各种事情,她更加确定了崔中石的身份。   方孟韦不能再装得平静,他站起来,背对着谢木兰,“你也相信?”   谢木兰还端坐着,“我,我也不确定。但我想到另外一件事,应该是确定了。 ”   方孟韦猛回头,问:“什么事!”   谢木兰站起来走到方孟韦跟前,抬头问,“小哥,阿诚叔叔的婚礼还记得吗?”   方孟韦点头。   “婚礼上我们躲进的那个房间,是明镜董事长的房间。”   “然后呢?”方孟韦问。   “那时,你在门外察看动静,我在化妆镜下面,摸到一枚怀表,是明镜董事长的。”   方孟韦屏住呼吸,只听谢木兰说:“怀表里镶了照片。照片上有四个人。其中一个人,和崔叔简直一模一样。”   方孟韦眉头快拧成一个疙瘩,他想到了第一次和崔中石接头时,他曾问起明家是黑是白。   崔中石那时讳莫如深的态度,和谢木兰今天的证词。方孟韦可以断定了:崔中石这个名字是掩饰身份无疑,他的真正身份是在上海明家,而这一家人,都不简单!   谢木兰还在推断:“明院长和小金老师当时如何保护学生,小哥,你也是知道的。阿诚叔叔也不是坏人。所以,他们...”   “木兰!”方孟韦握住谢木兰的肩膀,打断她的话。   其实,谢木兰接近真相了。但方孟韦不想谢木兰再说下去,政事何其复杂,他不想谢木兰小小年纪就掺和进去。   “木兰,世界上不止有好人坏人,也不只有两个党派。你的证据只能说明:崔叔跟明家有交情。而明家可能仅仅只是爱国政客,民主人士而已。”   何等交情要镶在贴身的怀表里。   方孟韦明显的避重就轻,谢木兰看在眼里,她张了张嘴,没有反驳。她现在脑子有点混乱,崔中石是共/产/党无疑,那方孟韦为什么要给崔中石打掩护。   谢木兰望着方孟韦,觉得眼前这一幕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那本《平民》的红色刊物,想起方孟韦曾经也是这么给阮竞之打掩护的。   她的小哥,不会也是共/产/党吧!?   ☆、归来   谢木兰的这个想法没法像其他事情一样隐藏许久,当下她便拉住方孟韦的衣服问:“小哥,你是不是共/产/党?”   “胡说!”方孟韦提高了声音,“你在想什么?”   “真的不是?”   “你为何会这么想?”方孟韦问。   “小哥,是我在问你。”谢木兰说。   方孟韦舔了舔嘴唇,“不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   这话是真是假,谢木兰分别不出来。   但如果真的是,岂是她逼问就能问出来的。   就现在而言,自己确实不是共/产/党。方孟韦心想,他也不算是骗人。   谢木兰松开方孟韦,低着头轻声说:“那好,小哥,我们去医院吧。”她转身往回走,方孟韦拦住她,问:“木兰,你今天问我这些话,有没有想过我可是警察局局长,警备司令部处长。是你们学生最恨的人。”   谢木兰抬起头,“小哥,你说什么呢。在我面前,在我眼里,你只是小哥。哪里是什么警察局长。”   方孟韦愣在原地,谢木兰越走越远,看着她背影,心里说不出的纠结。他用力挠挠头,冲着谢木兰的背影喊。   “木兰!”   谢木兰回头,方孟韦还站在高处,他说:“木兰,不论我是哪一派,效忠于谁,你小哥永远对得起良心。”   谢木兰笑了,其实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方孟韦走到她跟前,谢木兰说:“小哥,你刚刚说世界上不光是有好人和坏人。但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心里的那种好人。”   方孟韦板着的脸也破功,他笑着推了推谢木兰的脑袋,“你这个小脑袋,什么时候才不瞎想?恩?”   谢木兰捂着头,嘟囔着说:“我才没有瞎想!”   方孟韦把谢木兰送到燕大附属医院,自己便去了警局。谢木兰刚踏进医院,就闻到浓厚的酒精味。   医院的大厅和长廊里,都是席地而坐的学生,有的包着头,有的吊着手臂,脸上衣服上多少都沾着血迹。   地上的同学闹了一天一夜也都疲了,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以免自己被踩到。   一道走廊几十米的距离,谢木兰走了好久。   她上了二楼,每个房间看了一眼,才在走廊尽头的病房找到何孝钰。   她一探头,看到里面的景象,马上又把头缩了回去。   所有的病房挤满了受伤的学生,伤势重的躺在床上,伤势轻的坐在椅子或者地上,唯独这个病房只有两个人--何孝钰和梁经纶。   谢木兰站在墙边,看到梁经纶的那张脸,脑海中净是西山监狱里自己中弹的场景。   一个国/民/党掩饰自己的身份,冒充进步老师,躲在学联中,是想要煽风点火发动学/潮,又或者是要抓出学联中的地/下/党?   不管是哪种目的,谢木兰望向梁经纶的眼神,再也没有重生之前的那般崇拜,取而代之的猜忌和厌恶。   “木兰?”何孝钰本来端坐在梁经纶旁边,看到谢木兰冒了个头又不见,便唤了一声。   谢木兰沉着脸走进来,“孝钰...”   “你来得正好,”何孝钰站起来,“梁教授该换药了,我去找医生,我帮我看着。”   看着?   谢木兰这才注意梁经纶一只手上插着针头在输液。   他冲谢木兰微微一笑,“木兰同学,坐吧。”   谢木兰没有过去坐着,何孝钰与她擦身而过出去找医生。留下梁经纶和谢木兰两个人,她抻着脖子,眼睛死死盯着梁经纶。   “木兰同学,你不舒服吗?”梁经纶问。   “没有!”谢木兰冷冷地说。“梁教授怎么了?”   “昨日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胃病犯了。医生非要给我输液。”   “哦”谢木兰淡淡回了一句,没有再说话。   她搬了凳子,坐在门边,出神地望着窗外。梁经纶觉得奇怪,学校的女生都喜欢粘着他,偏偏谢木兰离得这么远。   他不是青春期的小伙子,不喜欢玩什么欲擒故纵。但遇到这样的例外还是勾起了他的兴趣。   梁经纶找了个话题,问:“木兰同学,你有没有受伤。”   “我昨天在家,没有受伤。”   “昨天受伤的东北同学不少...”   梁经纶还没说完,谢木兰啪地站起来,质问他:“梁教授,学联发动游/行的时候,没有考虑过学生的安全吗?”   梁经纶抿着嘴看着谢木兰,他不打算跟小女孩争吵。谢木兰急哄哄地说:“让学生去跟扛枪的警察军队闹,能不受伤吗?!要不是最后解除了抓捕令,还有更多的同学被抓!你们老师没有考虑到这些吗?”   谢木兰问了一大通,梁经纶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自己,谢木兰的“攻击”就像是铁砂掌打在了棉花上。   她更加着急了,指着梁经纶,“梁教授,请您回答。”   梁经纶坐直了身子,十分正式地发问,“木兰同学,除了游/行/示/威,面对征兵提案,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们可以上书,可以写意见信,可以找何思源市长...”   “何思源市长已经被调职了!”梁经纶高声打断谢木兰的话,他说,“木兰同学,我想先请你回答,我们还能靠谁?”   还能“靠”谁?!   谢木兰怒气冲冲地和梁经纶对视,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靠我们自己。”   梁经纶头一歪,靠在椅背上,“你自己有答案了。”   被梁经纶引到沟里,谢木兰不肯罢休,气急败坏地说:“那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以血肉之躯求黑暗政府的同情,是愚蠢的做法。”   这个问题,谈论下去没有结果,谁都有理,谁都有错。   梁经纶眼镜背后的眼睛眯了起来,何孝钰走进来刚好听到谢木兰这番论调,她拍拍谢木兰,“女英雄,演讲发表完了吗?”   谢木兰斗鸡一般的姿态瞬间软下来,让何孝钰和医生走进去,她偏头看了一眼梁经纶,又坐到椅子上,双手紧紧握拳,还不罢休。   直到晚上谢木兰仍怒气冲冲,何孝钰一路送她回家,两个人没说一句话,到门口了,她试探着问:“木兰,你之前认识梁教授吗?”   “不认识!”   不认识才怪!   “也是,他教经济系,你是社会学,没太多接触才是。”何孝钰问,“那你怎么总是针对他?”   谢木兰摊开双手,说:“我哪有针对他!”   你们这群人,不要被他的外面蒙蔽了呀!谢木兰在心里大叫。   何孝钰笑了笑,“没有就好,他是教授,你是学生,尊师重道知道吗?”她没有进院子,便转身离开。   谢木兰往地上啐了一口,忍不住说了句:“去他的尊师重道!”   “木兰?”谢培东在从竹林里走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他皱眉喊道:“女孩家家的!瞎说甚么!”   谢木兰瞅见谢培东已经扬起手中的扫帚,她赶紧往大厅里面跑,边跑还边喊,“爹,我吐口水而已啊!”   她冲进客厅,看到方步亭和方孟韦正围着电话机,程小云站在门边。   “小妈,怎么了?”谢木兰跑得急,喘着气问。   “你大哥打电话来了...”程小云还没说完,谢木兰欢呼一声奔过去,夺下方孟韦手中的话筒,直喊:“大哥,大哥,我是木兰!”   “木兰”电话那头是温吞的声音,“我是崔叔。”   谢木兰像泄了气的皮球,“崔叔啊。不是大哥吗?”   “你大哥刚刚走...”听到这句,耳边传来上楼梯的声音。谢木兰抬头,方步亭穿着睡衣走在楼梯上,一步比一步沉重。   她胡乱跟崔中石扯了几句,挂了电话机,转头看向方孟韦和程小云,用眼睛询问:怎么回事?   “木兰,吃过了吗?”程小云问。   “还没呢。”谢木兰说,“小妈,小哥,大哥没事了吗?怎么回事啊?”   方孟韦把谢木兰拉到饭厅,将她按在饭桌前,“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吃什么饭啊!”谢木兰把碗一推,“这家里的人都喜欢打哑谜。有什么话一口气说完不行吗?!”   方孟韦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指了指楼上,悄声说:“大哥没事了,庭审说证据不足,给放了。还升了官,当了北平青年航空服务大队队长。”   这个谢木兰知道的,她又问:“我是说大爸他怎么了?”   “父亲这边刚接了电话,大哥那边就摔门走了。”   谢木兰望着二楼书房的门,悠悠地说:“这要闹多少年啊。”   杭州笕桥机场,方孟敖被命令为青年航空服务大队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与五人调查小组一起前往北平。   可国民政府专门调查北平贪腐的五人小组,却姗姗来迟。   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烈日炎炎下,五辆奥斯丁小车锃光瓦亮晃晃悠悠地从天边开过来。   头一个下来的中年男人,两条眉毛黑而浓,穿着黑色的警服还挎着枪,这是要去北平赴任的北平警察局局长、五人调查小组之一徐铁英。他身后的秘书孙朝忠面无表情拎着一个公文包,两人向方孟敖走来。   烈阳直射徐铁英的眼,他咧着嘴对方孟敖说:“杭州的太阳可真大啊,你徐叔叔我最怕闷热了。”   方孟敖还保持昂首挺胸,眼睛瞄了一眼郭晋阳他们,年轻的小伙在太阳站了一个多小时,脸晒的通红都没喊热。   他说:“到北平就好了,北平干热,不下雨。”   徐铁英瞪了一眼方孟敖,心想也不看看是谁在法庭上为他辩护,虽说是收了崔中石的钱吧,但也是出了力的,还没落一句好话。这小子是果真的出了名的没心没肺,不知好歹。   徐铁英和孙朝宗先进了机舱,随后而来的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曾可达。就是这人一手把方孟敖的案件送上法庭,方孟敖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后面还有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马临深、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   方孟敖站在廊桥下僵硬地点头示意,他眯起眼睛,终于看清最后那辆车上下来的人。   来的人他认识,少年时代就见过。原来是经济界的青年才俊。现在是财政部经济司次长,五人调查小组总稽查——明楼,还有他的私人秘书明诚。      ☆、盛装   从杭州飞过来,一路上都是战区,方孟敖驾驶着那架c-46经停了好几个起降点,耽搁了一天,才看到北平的红墙绿瓦。   方孟敖的青年航空服务大队,还有一个小时才落在北平良乡军用机场,约莫还有两个小时才进到北平城里,城里的学生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准备欢迎了。   天刚蒙蒙亮,谢木兰对着镜子已经换了好几件衣服。方孟韦撑着头歪在床上,红着眼眶打哈欠,“我说木兰,你是要去参加舞会吗?!”   “比舞会还隆重!”谢木兰说,“同学们都说,大哥不光是民族功臣,这次来北平还是经济稽查大队的大队长,反贪腐的。同学们得到了消息,都说要盛装迎接大哥呢。”   方孟韦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那这也太早了吧,你们准备去哪里等?”   “和敬公主府啊。”谢木兰回头,“不是说他们会住在那儿吗?”   方孟韦展眉一笑,“你们晓得的还挺详细啊。”   “哪是!”谢木兰说。   “不过说好了,你们要是又去游/行,立马给我回家!”方孟韦一手插兜,一手点着谢木兰。   “唔!”谢木兰嘟着嘴,“小哥好凶。”   “不是”方孟韦软下来,“我是怕你有事啊。”   谢木兰捂嘴偷笑,“我晓得了,学联的老师都说了,以后要和平抗议,同学们不能再以身犯险了。”   方孟韦也知道方孟敖今天要回家,他特地请了假先把谢木兰送到燕京大学,自己开车去取之前就托熟人订好的红酒和雪茄,方孟敖回来肯定用得着的。   和敬公主府门前,聚集了上百号学生,他们打着横幅上面写着:“欢迎不轰炸开封的英雄”“欢迎北平青年(清廉)航空服务大队”。   梁经纶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精心打扮的谢木兰,他皱了皱眉,对身旁的何孝钰说,“你提醒一下木兰,待会不要直接去认方大队长。我怕人群乱。”   何孝钰点点头,她挤开同学们,蹭到谢木兰旁边,悄声说:“梁教授说,待会克制一些,不要直接去认你大哥。”   谢木兰撇嘴啧了一声,“做什么不认?我大哥是犯法了还是杀人了?我干嘛不认?”   “你怎么这么拧啊!”何孝钰说,“你身边这些姑娘都崇拜你大哥,你一起哄难免会乱。”   她用下巴点了点围栏另一边提着棍子的警察,“到时候起冲突怎么办?”   何孝钰见谢木兰没有反应,她戳了戳谢木兰,“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啊”   “听到了听到了!”谢木兰不耐烦极了,但脾气不是冲何孝钰发的,她眼睛望着前面,嘴里又补充了一句,“你说的我就听,要是其他人说的,我就不听!”   何孝钰瞅了瞅谢木兰,心想丫头犯什么脾气啊这是。   十二点来钟,和敬公主府对着的那个转弯口终于有了动静。   “敬礼!”守卫的警察一声令下,所有的警卫都立正敬礼。   谢木兰他们不是军人,但也都不自觉地行了注目礼。   好几辆车停靠在和敬公主府门前,方孟敖下车时,谢木兰听到身旁好几个女生都倒吸一口气,她特意偏头看了看何孝钰。   她仍旧是冷静自若,但同是女生,她自然看到出来何孝钰这时内心是翻腾的。   她凑在何孝钰耳边说:“怎么样?我大哥是不是又俊了?!”   何孝钰浑身一激灵,她推了一把谢木兰,眼睛还粘着方孟敖。   只见他越走越近,眼睛望着这边,说:“同学们,我在车上跟马汉山局长商量好了,这和敬公主府我们航空大队二十一个人住着太大,特意腾出来给东北的同学们住。”   “呀!”其他的学生还没反应过来,谢木兰直跺脚,振臂高呼:“大哥万岁!”   自从广化寺被封之后,东北的流亡学生就没有安定的住所,偌大的公主府真的能住好几百个学生呢。   不知道是谁跟着谢木兰喊了一句,几乎所有的学生都高喊:“大哥万岁!大哥万岁!”   马汉山快步跑到方孟敖身后,矮胖的身子跟高大威猛的方孟敖形成鲜明对比,他眼睁睁看着学生们一哄而上冲进和敬公主府,急得满头大汗但又束手无策,“方大队长,公主府给学生们住了,你们住哪里啊?”   方孟敖带好墨镜,身后一声呼喊,他回头见谢木兰站在公主府门口冲他飞吻,“大哥,爱你!”   方孟敖嘴角微微勾起,向谢木兰抛去一个美国式的挥手礼。   他说:“去燕大,清华或者北大的仓库。我们哪儿都能住。”   话虽这么说,马汉山怎么可能真的把国防部钦点的航空大队安排到仓库里去。   他赶紧叫梁仲春和王吾志满城寻摸一番,看哪里比较好。梁仲春这时想起来一个地方:燕京大学旁边有个军营,现在连队已经开出去作战了,现今空着,那儿就不错。   马汉山现在向上级请示已经来不及了,他自作主张,笑嘻嘻把方孟敖请上车,一路奔向军营。   谢木兰见方孟敖的车又开走了,也往外面跑,何孝钰在后面问,“这是要去哪儿?”   “大哥不在这里住了,我回家叫小哥带我找大哥!”   梁经纶走近何孝钰身边,轻声说:“跟着她去吧,记得要接触得自然些。”   何孝钰犹豫着上前几步,还是跟着谢木兰跑了出去。   梁经纶望着两个女孩的背影,想起那天燕京大学地/下/党负责人严春明给传达的上级指示:要求隐蔽静默,保护学生。   可他身上还担着国/民/党铁血救国会的身份,他只能变着法的劝说严春明:同意自己派人去接触方孟敖。   明着是要发展方孟敖,实际上是要查出方孟敖是否早就加入共/党,他身边是否还有同伙。   这是国防部曾可达还在杭州时就给他传达的任务。为了达成这个任务,他必须有帮手,这个帮手就是何孝钰。   何家和方家关系密切,何孝钰接近方孟敖,再合理不过了。   谢木兰冲回方公馆已经一点多了,她刚一进屋就问程小云小哥有没有回来过。   程小云指了指楼上,说:“跟行长说话呢。”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谢木兰说:“小妈,我要两杯水。”   “啊?”程小云说,“为什么是两杯。”   谢木兰面对大门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何孝钰从门口走进来,一向淑女的她也汗湿了衣裳,谢木兰大笑着说:“你看,何小姐来了。”   何孝钰累的够呛,跑进院子见程小云在门口等她,她平静了气息才慢慢走进客厅,接过程小云递过来的水,柔声说了句谢谢。   这时方孟韦从楼上下来,谢木兰早趴在旋梯上等他了,“小哥,是不是要去接大哥?”   方孟韦知道谢木兰雀跃不已,他故意冷着脸说:“什么事都要掺和,你能不能安静点!”   “就不安静,就不安静!”谢木兰咬着嘴唇,拉着方孟韦往外面跑,到了院子里才喊:“孝钰,一起去!”   何孝钰一路跑到方公馆真是累坏了,她也顾不上梁经纶的嘱托,摆摆手,“我不去了。在这里等你们吧!”   “那等我们回来吃晚饭!你去我的屋子睡会吧。”谢木兰一边喊着,一边催促方孟韦开车。   两人一齐到了方孟敖下榻的军营。车还没停稳,谢木兰就飞奔下去,方孟韦拦都拦不住。   “大哥!”谢木兰窜进房子,只见里面几十个人有穿军装的,有穿汗衫的,还有光着膀子的。   “哎呀!怎么还有女生!”一个飞行队员喊起来,其他的人都有点慌。   谢木兰红着脸看着他们,年轻的小伙子满身的肌肉。   方孟韦走过来一把捂住谢木兰的眼睛,“叫你乱跑。别瞎看啊!”   “是方副局长和木兰啊!”郭晋阳首先认出方孟韦和谢木兰,   “郭晋阳!”谢木兰眼睛被捂着,两手胡乱抓,“我大哥呢?”   郭晋阳说:“队长在里面呢!”   方孟韦笑了笑,还是捂着谢木兰的眼睛穿过一群赤裸的男人,走到方孟敖单间门口才松开她。   谢木兰眼前一亮,只见方孟敖一脸坏笑看着自己。   “大哥!”谢木兰蹦起来跳进方孟敖的怀抱,“大哥,有没有想我?”   “想啊!”方孟敖说,“每天都在想我家木兰!”   “你骗人!”谢木兰说,“既然想怎么不回家看我?”   “回啊。这不回了吗?!”方孟敖说   谢木兰搂着方孟敖的脖子,说:“那晚上回家吃饭?”   “吃啊,必须吃!”   方孟韦嘴角含笑,心想木兰真是方家干涸土地上的和风细雨,有她在再尴尬难言的局面都能化开。   顾维钧宅邸内,五人小组正在开第一次碰头会。   说是碰头会,其实就是一起吃饭。   五个不熟的人,各怀心事的人坐在一起。桌山除了按照新生活运动的要求,做的清粥淡菜之外。还有一份曾可达准备的关于“七五”的报告材料。   明楼年纪不是最大的,但他在小组里是总稽查,自然坐在主位上。   马临深、王贲泉等人看着明楼,见他坦然自若,一手端着稀粥,一手翻看材料,到了嘴边的不满全都咽回去了。   好好的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孙朝忠和明诚站在院子里一棵树下。孙朝忠抬手看了看表,走到门口,咚咚咚敲响了门,“局长!”   叫的是徐铁英,徐铁英装模作样,像是刚从材料里缓过神来,“哦!怎么了?”   “警察局各个分局的局长都等着您过去开会呢。说是讨论学生抗议的事。”   和其他人不一样,徐铁英这次来北平是正式调任的。“对不住了,各位,我那边还有点事。”徐铁英笑着皱眉。   曾可达张了张嘴,看了一眼明楼,又闭上了。   大家都在等明楼说话,可明楼就是不说话。曾可达按捺不住,“既然这样,我们碰头会就延期吧,今天先各自看材料。”他说完又问了句,“明次长,你看怎么样?”   明楼放下手中的东西,擦擦嘴,不慌不忙地对徐铁英点头,“请便。”   徐铁英向众人抱拳,匆匆离开,曾可达抱着材料紧随其后,明楼却叫住了他,“曾督查,听说青年航空服务大队刚到北平就惹了众议,他们是归国防部管,请你过问一下。不要授人以柄”   何为授人以柄?所指是谁?明楼这个特工出身的次长要敲打谁?   央行和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代表马临深、王贲泉心里不满,嘴里却不敢说出来。   五个人的小组都不安宁,更何况整个北平。   曾可达走后,明楼起身告辞,明诚跟着他回到居住的小院,关上门后明楼问道:“203现在在哪儿?”   “现在还在火车上,明天下午能到。”   明楼坐下来伸手揉额头,明诚递过来两片药,“大哥,上级什么意思?真要查?”   “查!当然要查。”明楼说。   明诚说:“再查就是203 了。方步亭这个老狐狸,他明面上提携崔中石,暗地里留了一手,北平分行帮着走的帐都交给崔中石管。他们倒是摘得干净。”   “摘不干净的。”明楼说:“方步亭为国民政府卖命二十年,怎么可能不留后招。不过,大战在即,他们需要美国的援助。为了保住那点援华的款项,北平分行会成为四大家族贪腐的替罪羊,他方步亭也脱不了干系了。”   “那我们呢?”明诚问,“真要帮他们查贪腐?”   “不,是为我们自己查。你联系北平地/下/党。一、将调查的情况特别是他们各方推诿扯皮的情况,透露给美方和媒体。磨掉国民政府的民心,磨掉美方的耐心。二、不要再搞学生集/会,严格按照中央指示来,保存我们的力量。”   明诚点头,明楼又说,“同时你做好计划,203是做定了替罪羊的。你要随时准备营救。”   “我晓得了。”明诚说,“要不等203回来,我们见一面?”   “不见!”明楼一口回绝,“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见面。”   ☆、开花   那边五人小组不欢而散,这边方公馆中一顿饭吃的也是如坐针毡。   枉费谢木兰还把何孝钰和方孟敖安排坐在一起,结果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而方步亭压根就没有下楼,一餐吃下来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谢木兰咬着筷子在桌子下面踢了方孟韦一脚,方孟韦包着满口的东西转过头来,用眼神问:干嘛?   谢木兰用下巴点了点二楼,方孟韦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木兰,厨房里有水果,你和我去拿过来吧。”   “诶!好!”谢木兰和方孟韦钻进厨房,她压着声音说:“大爸怎么回事,大哥回来了也不看一眼?”   方孟韦把水龙头打开,哗啦啦的水声遮住他们的悄悄话,“估计抹不开着面子,毕竟心结在那儿放着。”   “我去请大爸。”谢木兰说,“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他们是根本就没想好好谈一谈。”   方孟韦拉住谢木兰,把她推到洗手台边,捂住她的嘴巴,“你别去,事情没这么简单。”   谢木兰鼻子里哼一声,咬住方孟韦的手指,方孟韦想缩回去。谢木兰动作更快,直接含着他的手指,嘟嘟囔囔道:“小哥,我看事情就这么简单,你们想复杂了...”   方孟韦心思没有在谢木兰说的话,整个神经都集中到她含住的那点指尖上。   他也是个男人,二十郎当岁的热血小伙。平日一本正经的警察,可到了心爱的女孩的面前,他又成了冲动的毛头小子。当下谢木兰无心的举动,在他看来就是最无瑕而又致命的挑逗。   方孟韦一只手揽过谢木兰的腰将她拉近,谢木兰的心漏跳了一拍,她缓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瘫软在方孟韦怀里了。   “小哥...”   谢木兰刚一张嘴,方孟韦把舌头伸了进去,含糊地说:“傻瓜,别说话。”   谢木兰背后没有支撑,她只能一手紧抓着方孟韦的手臂,一手撑在洗手台上。   水还在哗啦啦的流,厨房的门半掩着,外面的灯光透进来,家人们还在桌上吃饭,她却与表哥在厨房接吻,谢木兰脑袋中充满了紧张和少许的刺激。方孟韦的吻到耳边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喟叹,这声轻哼让方孟韦恨不得现在就把女孩揉进身体里。   两人回到客厅方孟韦把一叠切好的水果放到桌上,方孟敖擦擦嘴,夹起一片苹果,说:“你们两现去种的吗?这么慢?”   谢木兰低着头脸炸得通红,方孟韦也没好到哪儿去,耳朵也烧红了,他咳嗽了一下,刚要辩驳抬起头来却看到方孟敖玩味的眼神。   方孟韦忽然觉得:大哥,好像是懂的。   “行了!”方孟敖没等弟弟回答,他站起来说:“九点了,我回去了。”   “大哥,你不等等吗?”方孟韦说。   方孟敖看了看二楼书房虚掩着的门,“不了!这就回。”   “那我送你。”方孟韦说。   “不用,你送何小姐回家。”方孟敖说,转而又对谢培东和程小云说:“小妈,姑爹,我走了。帮我收拾一间房,我时不时回来住。”   谢培东和程小云对视一眼,这就是有和缓的余地了。谢培东笑着说:“行,别说一间房,十间都给你收拾出来。”   “十间我可住不了,我得叫我的队员来住。”   “行啊。”谢木兰说:“那不能白住。郭晋阳帮我爹扫院子,陈长武帮大爸翻账本,邵元刚帮小妈做饭,”   “剩下的呢?”方孟敖说。   何孝钰上前一步,轻声说:“剩下的陪她玩...”   方孟敖坏笑一下,双腿一靠给两个女孩敬了个礼,“是!公主殿下!”   谢培东叫小李送方孟敖回军营,何孝钰又在谢木兰房里坐了一会儿,约莫十点了起身准备回家。   方孟韦在隔壁房间听到两个女孩的动静,他换了一件白色制服,走到谢木兰房门口问,“何小姐是不是要回家了?”   “是的小哥,我们去送孝钰吧。”   “行,我去跟父亲和姑爹说一声。”方孟韦走过二楼走廊来到书房门口。   这会儿方步亭,谢培东和程小云在里面泡茶,应该是在闲聊,门还是虚掩着。方孟韦抬手准备敲门,听到谢培东说:“内兄,你该放下心了。孟敖肯回家住,就是好事。”   方步亭说:“他能认我这个爹,我们方家能躲过这一劫,我能安享晚年?我有这福气吗?”   程小云说:“行长,你别想了,太伤神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谢培东/突然提起谢木兰,“内兄,时局就是这样了,对我们来讲,只会越来越坏,不会越来越好了。我有个请求,不知道...”   啪一声,明显是方步亭重重地放下了茶杯,打断谢培东的话,说:“什么请求!我在你眼里,就是不近人情的是吧。”   程小云说:“行长,听姑爹说完吧。”   谢培东顿了顿,“木兰这孩子长大了,在学校读的书多,心思也多了。如今大学里面也不安宁。”   他将谢木兰半夜偷听的事跟方步亭和程小云说了一遍。方步亭沉默许久,道:“我懂你意思。这样吧,下周我就买机票,让小云带木兰先去香港,先安顿下来。然后啊,她这个小妈就多费心些,给木兰找个好人家,有个托付...”   方孟韦预备敲门的手仍举着,都发酸发硬了,他都没察觉,后面大人们又说了什么他全然听不见,木然的转身回到谢木兰房门口。   谢木兰仿佛跟在跟何孝钰讲话,笑着偏头刚好看到方孟韦怔在门口,她问:“小哥,跟大爸和爹讲了吗?”   “啊?”方孟韦两眼放空,还沉浸在刚刚大人要给谢木兰说亲的噩梦里。   何孝钰站起来问:“孟韦,你怎么了?”   谢木兰说:“别管他,我们走吧。”   方孟韦把何孝钰送回家里,就剩他和谢木兰开车往回走。   谢木兰把窗户打开,靠在窗边哼歌,干热的北平似乎这会才能凉快些。   她偏头瞅了瞅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方孟韦,想问他究竟是怎么了?   可望着她小哥那侧脸和喉结,又想起刚刚在厨房的激/情,谢木兰脸又红了,心跳加快,什么话都问不出来,只好趴在车窗上吹凉风。   谢木兰的心思在方孟韦身上,方孟韦的心思也在谢木兰身上。   他回想起方步亭那番话:下星期去香港谢木兰和程小云,先安顿再相亲嫁人。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齐了,可见方步亭不是第一次想这个事情,他们可能已经讨论了好多次了。   究竟有没有人知道他喜欢木兰啊!   方孟韦猛打一个转弯,开出好几公里远,他才发觉:开错路了。   何家和方公馆这条他开了无数次,开错路还是第一次。   谢木兰走车上下来,环顾一圈连个路牌都没有,“小哥,这是哪儿啊?!”   方孟韦双手叉腰,望着周围黑压压的一片树丛和一条土路。北平现在全城限电,前面连个路灯都没有,开到哪里了他也不晓得。   “小哥,你要把我卖了呀!”谢木兰说。   方孟韦想笑,但脑子里还回荡着方步亭的话,嘴角扯的特别难看,“你值几个钱啊。”   “哟!”谢木兰到方孟韦前面,歪着头说:“我不值钱?”   “值钱值钱!”方孟韦牵起她的手,说:“你是方家的宝贝。”   谢木兰咧嘴笑了,方孟韦指了指前面,说:“我们那边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路牌。”   谢木兰点头,方孟韦把车锁了带着谢木兰往小路深处走。   要表白!要提亲!要求婚!   方孟韦心里不断重复着三要素,握着谢木兰的手全是汗水。   谢木兰安安静静地走着,嘴里哼着小曲,闹得方孟韦心里更加紧张。   表白?算有吗?!   在上海那次算吗?!   女生是不是都想多听一些情话?   方孟韦细想想,除了那次,他好像没再跟谢木兰说过喜欢两个字。   对,要多说好听的。   “那个...”方孟韦刚张嘴,谢木兰猛地大叫,把他吓一跳!   “你瞎叫唤什么!”方孟韦吼一声,立马又后悔了。他捂着脸,说好的温柔情话呢。   谢木兰跳着跑到草丛里,兴奋地大喊,“小哥!你看!”   方孟韦睁开眼,草丛里夜空下,星星点点全是萤火虫。   “你看啊,小哥,像不像我们小时候。”谢木兰伸出手,一只萤火虫停在她的手掌上。她小心翼翼地回到小路上,递给方孟韦。   “诺!送给你。”谢木兰说。   方孟韦玩着她掌心上那只萤火虫。那么小一只,那么脆弱的生命,还是十分努力地一点一点发着光亮。   “谢谢。”方孟韦接过萤火虫,将它放回到绿叶上。他转过头来问谢木兰,“木兰,你想要什么吗?”   “什么?”谢木兰注意力全在小虫上,漫不经心地答着。   “就是,就是...”方孟韦揉了一把脸,豁出去了,“就是如果我送你,你想要什么礼物。”   得先把求婚的礼物套出来才行,方孟韦如是想。   “我啊...”谢木兰直起身,抱着手臂摸着下巴,歪着望天做思索状。   方孟韦凑到她身边,眼巴巴地等着。   “我想要...”谢木兰故意拖长尾音,手指打转,方孟韦弯着腰眼珠子都快要望出来。谢木兰抿嘴偷笑,踮起脚亲了方孟韦脸颊一下,说:“把你自己送我我吧。有了你,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的。对吧?!”   方孟韦捂着脸猛退几步。是啦,是啦,到头来他还没有小表妹大胆。   谢木兰还在往前走,方孟韦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快走几步从后面紧紧抱住谢木兰。   “呀!”谢木兰慌了,推攘着方孟韦,“小哥,你干嘛啊。”   “木兰,我不想离开你。”没来由地说这句,方孟韦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我不离开啊。”谢木兰说,她的手碰到方孟韦结实的手臂,感觉到他的温度,“小哥,你是不是发烧了?”   “木兰...”方孟韦用发颤地声音唤了一声,偏头咬住了谢木兰的耳垂。   “嗯...”谢木兰咬着嘴唇,双脚发软,要不是方孟韦搂着,她早就坐在地上了。   方孟韦吮/吸着她的耳朵,呼出的热气挠在谢木兰的颈上,又重复说:“木兰,别离开我好吗?”   “好...”谢木兰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缩着脖子,在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草里虫儿在飞,空中星儿在亮。方孟韦那句“我爱你...”说得轻,但比任何时候都要动听。   第二天崔中石到北平了,徐铁英派人跟着方孟韦一起去接人。   方孟韦把人送到家,一开门叶曼玉本来是要发脾气的,但看到方孟韦笑嘻嘻的站在门口,她一下收住了表情,说:“孟韦,辛苦你了,还去接我们老崔。”   “不碍事的。”方孟韦把崔中石的箱子拎进来,刚跨进院子伯禽和平阳就围上来了。   崔中石说:“这两孩子跟你都比我亲。”   “崔叔说什么呢。”方孟韦说,“孩子还是跟爹亲。”   崔中石笑了笑,叶曼玉催着他去洗澡换衣服。他刚进屋,方孟敖便登门了。   “大哥!”方孟韦叫了一声,方孟敖点头,同是崔中石发展的党/员,两个人是心知肚明。   方孟韦知道方孟敖现在有事要跟崔中石说,他对叶曼玉说,“崔婶,我大哥好久没有和崔叔见面了,我们去其他屋坐会儿吧。他们聊聊。”   “好的呀”叶曼玉把方孟韦领到伯禽和平阳的房间,方孟韦跨过矮矮的门栏,走进房间看到孩子的床头上放了几张照片。   一张照片上崔叔和叶曼玉还很年轻,两个人穿着洋装,叶曼玉坐着,崔中石站在旁边。和现在不一样的是,崔中石那会笑得意气风发。   “崔婶,”方孟韦拿去照片,说:“这是你们什么时候的照片啊?”   叶曼玉手里在忙活,她侧头看了一眼,笑道:“那是你崔叔跟我求婚那天,我们拍的纪念照。”   求婚!   这件事又被提起来,他今天一早起来就在想这件事,看到方步亭和谢培东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只好逃命似得躲到崔中石家来。   “孟韦,你怎么了?”叶曼玉坐到他身边,见他满脸愁容不禁开口问。   “崔婶...”方孟韦舔了舔嘴,“我想,那个,我想,问问该怎么提亲和求婚。”   “什么!”门口一声吼,方孟韦和叶曼玉纷纷回头,方孟敖和崔中石站在屋檐下,方孟敖说:“你要跟姑爹提亲?跟木兰求婚?”   “啊?!”方孟韦嘴巴跟脱臼一样张着,好不容易才能合上说话,“哥,你怎么知道!?”   ☆、宿命   “大哥,你怎么知道啊?”方孟韦说。   “我怎么知道?”方孟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十六岁那年,木兰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不是被你吓跑的。”   “那小子不是好东西,打架瞎混不学好。”   “那她每次去打篮球,你是不是都要跟着?”   “她读女校,干嘛要去隔壁男校打篮球...”方孟韦嘟囔着。   “二十岁那年,你在昆明给我写信,说家里最想的就是木兰。”   “...那个...”方孟韦挠头,抬起眼皮见崔中石和叶曼玉双双看着自己,他脸一红,“怎么,你两也看出来了?”   崔中石笑着拍拍方孟韦的肩,“说真的。孟韦,像你这么大还没女朋友,只能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再看看,你对木兰的态度,不是很明显吗!”   方孟韦双手捂脸,揉了一把,苦笑说:“合着你们都知道,也不给我出出主意。”   “出什么主意,”方孟敖带着坏笑,说:“你是不是男人,追女孩还要我教啊!”   “不是,”方孟韦把现在他们两的情况,和偷听到的方步亭的想法跟眼前的人解释。   叶曼玉听罢,一拍大腿,说:“求婚,立马就求。”   “哎呀,你别瞎出主意。”崔中石说。   “我怎么叫瞎出主意了,不然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个么人都要去香港了呀。”   叶曼玉不理崔中石,对方孟韦说:“孟韦啊,听崔婶的,这求求婚啊要好好设计一下,烟花啊什么也可以放一放。”说完还冲崔中石眨了眨眼睛。   放烟花?方孟韦皱眉,会不会太浮夸了。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方孟韦都没表个态,最后方孟敖点了一根雪茄,说:“要不这样吧,把木兰带去机场,我开飞机,你在空中求婚。”   “...”方孟韦站起来,有点无力带好帽子,对方孟敖说:“...大哥,你别开玩笑了。”冲崔中石和叶曼玉两位笑笑而后转头出门。   方孟敖望着一摊手,说:“我就是这样想的啊!”   方孟韦到警察局忙到昏天黑地,清晨才回到方公馆,一进屋便看见方步亭和程小云坐在客厅,程小云背对着他正在唱戏。   他跟方步亭打了个招呼,便上二楼。可程小云唱戏的声音挤在耳边,让方孟韦心里越发烦躁。   心中一急,转身下楼,走到程小云身后,“程姨,停一下行不?我跟父亲有话要说。”   程小云点点头,刚要进厨房,方步亭开口,“没事,你就在这听。孟韦,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方孟韦舔舔嘴巴,抬起头,眼睛瞥见谢培东钻在厨房里做菜,他喊了一声,“姑爹也出来吧。”   谢培东听到呼唤,边用围裙擦手,边走出来,问:“怎么了?刚回来吧,吃早饭了没?”   方孟韦让谢培东坐下,说:“姑爹,先不吃饭,先说事。”   三双眼睛都盯着方孟韦,冷汗热汗一起出,方孟韦嘴唇发干,脑袋嗡嗡直叫。   他都有打退堂鼓的想法了,可叶曼玉那句“人都要去香港了,这时候不说要等到何时”,又让方孟韦燃气了斗志。   “父亲,姑爹,程姨”方孟韦说,“我想,我想有件事情跟你们商量一下。”   方步亭说:“有事说事,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父亲一声呵斥把方孟韦脑袋里的引线全部点燃,炸弹全部爆炸,他也不管了,眼一闭说:“我想跟木兰结婚!”   程小云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很大,方孟韦听得清清楚楚,他睁开眼睛却看到程小云似笑非笑地推了推方步亭。   方步亭也笑了,谢培东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点欣喜又有点不安。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说话。方孟韦说:“父亲,姑爹,你们别打哑谜啊,我是真心的,你们别把木兰送到香港。”   方步亭没有接方孟韦的话,却说程小云说:“想不到是你先看出来的。”   方孟韦愣住了忙问是怎么回事。程小云让他坐下,说:“孟韦,本来说是要先送木兰去香港的,可是我说你肯定不同意,因为你最喜欢木兰,肯定舍不得。”   方步亭接着说:“你程姨劝我找个时间,探探你们两个人的心思。也是我不好,这么久没看出来。”   方孟韦彻底愣住了,他想起来那天听完方步亭的话就蒙了,接下来程小云说了什么,他压根就没有注意。   方孟韦哈地笑了一声,瞄到谢培东的表情又立马收敛了,冲谢培东弯腰鞠躬说:“姑爹,我正式的跟你坦白,请把木兰交给我,我会照顾好她的。”   崔中石由警察局的车子接到顾维钧宅邸,临走前叶曼玉帮他系领带,说:“多少年了,终于能见到大哥和阿诚哥了?”崔中石按住她的手,叶曼玉的手上的温度和颤抖被他带到五人小组面前,还未消散。   明诚就站在院中和人聊天,崔中石被孙朝忠领进来,明诚像是有感应似得转过头。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睛都有些潮湿。   好在两人都是老手了,泪意来得快去得更快,明诚迎上去问,“孙秘书,这是崔副主任?”   “是的。”孙朝忠说。   明诚微微点头,对崔中石说:“崔副主任,我带你进去,今天是例行询问。”   “我晓得的。”崔中石说着,低头走进了明诚打开的门。   门里坐着的人他都见过,都认识。马汉山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方孟敖一手搭在桌上,手里夹着一根雪茄。   崔中石故意躲过方孟敖的注视,却躲不过明楼的注视。他扶了一把眼睛,明楼的心往胸口猛撞,这幅眼镜是杀人利器,是当年临别时,他送给崔中石的。   “崔副主任,央行的情况你介绍一下吧。”曾可达说。   “好!”崔中石坐在椅子上,面对各种质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明楼慢慢阖上了眼睛,屋外的明诚靠在树上望着绿叶间的蓝天。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他们三兄弟再见面会是这番境况。   入夜,何孝钰和北平地/下/党负责人老刘接头,原来她早已是特别党员。   老刘询问了她接触方孟敖的情况,何孝钰如实回答。   “这就好。”老刘说,“他的联系人现在要准备撤离北平,你要准备接手,当他联系人的工作。”   何孝钰一惊,原本以为老刘派她去接触方孟敖,是要吸收他入党,没想到原来他早就是党员了,“那我是不是要跟梁经纶同志汇报?”何孝钰问,“他还以为,方孟敖不是党员呢...”   “不行,”老刘摆手,“上级的指示,只允许你接触方孟敖,你只对我负责,决不能告诉其他人。”   何孝钰嗯了一声,转了转眼睛,问:“梁经纶同志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老刘抽了一口旱烟,说:“这从何说起?”   何孝钰干笑,连说没什么。老刘低头沉默忽听到门外一阵悉悉索索,他站起来让何孝钰藏好,推开门。   门外几米开外就是燕大未名湖,他隐藏身份是校工,住在这里偏僻,少有人来。   可这会儿湖边一个女孩在那儿晃悠,老刘喊了一声,“谁啊?”   “社会学系的谢木兰!何孝钰有看到吗?”   “木兰...”何孝钰在屋里一声轻呼,老刘瞪了她一眼,答道:“不认识!这是校工宿舍,你去其他地方找吧。”   “奇怪...”谢木兰扬着一根树枝在湖边走,“下午不是说好了,晚上一起去读书会吗。人去哪了...”   她往回走要路过一片灯火更暗的地方,谢木兰为了壮胆子嘴里哼着歌,眼睛却瞥见湖边草丛里,一个穿长衫的身影在晃动,旁边还有两个穿着燕大夏季校服的男学生。   周围很安静,谢木兰闭上嘴躲着听,那个穿长衫的男人说话很熟悉,分明就是梁经纶。   这一幕太熟悉了,另外两个男生要么肯定是中正学社的。只是几个人在商量什么听不真切。   “谁?!”梁经纶一声吼,谢木兰吓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人一歪滑进未名湖里。   未名湖并不是湖,准确来说其实就是个大池塘,水也很浅。梁经纶和两个学生冲到湖边,正好看到谢木兰倒在水里,浑身湿透了。   “木兰同学...”梁经纶品味一般叫着她的名字,两个学生把她从水里拉起来。   谢木兰如同被偷东西被人抓包一般,浑身发抖如筛糠。梁经纶伸手要扶她,谢木兰猛往后退。   他知道了,他看到了,谢木兰想,梁经纶肯定认为她听到了什么。   “木兰,你衣服湿了,我送你回家吧。”梁经纶叫那两个男生去拦一辆黄包车。   两个男生很听梁经纶的话,立马就跑开了。只剩下谢木兰和梁经纶两个人,梁经纶走在前面,谢木兰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快十点了,又是暑假学校人不多。   谢木兰心里打鼓,这场景就如聊斋鬼故事一般,她生怕梁经纶一转头便是一副妖怪面孔,将她生吞活剥。   可她又不能跑,跑了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木兰只能跟着梁经纶走到校门口,和他同坐一亮黄包车回到方公馆。   黄包车到门口,方孟韦刚好回到家,但不是自己开车,是警察局的人送他回来的。   他仰起头见谢木兰和梁经纶坐在一起,心里顶不高兴,他晓得梁经纶在燕大人气很高,连一向冷淡的何孝钰提起此人都是一脸娇羞。   可这时谢木兰与梁经纶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气愤的。   “木兰,怎么弄的!”方孟韦走上前去把谢木兰拉下来,这才发现她浑身都湿了。   他恶狠狠地看着梁经纶,“梁教授,你不解释一下吗?!”   “木兰不小心滑进湖里了。”梁经纶说。   “不小心?是你们搞集会的时候,还是你做演讲的时候?你是老师,不负责学生安全吗 ?!”   方孟韦厉声发问,谢木兰在他怀里抖得更加厉害了,方孟韦以为她冷,将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   可七月的夜晚哪会冷,是谢木兰看到警车上下来的人,是既熟悉又陌生,如前世一般。   但那双无情冷漠的眼睛她永远也忘不了。   就是这个人开枪将子弹送进自己的胸膛。   孙朝忠往这边走来。谢木兰眼睛贼溜圆,瞅瞅梁经纶一脸微笑,瞅瞅孙朝宗一脸阴郁。   两个人加起来,就是她的催命符。   谢木兰靠在方孟韦怀里怪异地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方孟韦当下就慌了,哪还顾得上和梁经纶理论,抱起谢木兰就往家里冲。   “木兰,木兰!”方孟韦把人抱回房间放床上,不停拍她的脸,都不管用。   程小云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这是。   方孟韦摇头,说:“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晕过去了。”   程小云拨开方孟韦,下狠心往谢木兰人中狠掐了一把。谢木兰像是被人打开了开关似的,在床上弹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木兰...”方孟韦坐在床上将她抱起来,让她靠在怀里,“你是怎么了?怎么落的水,怎么晕过去了?你跟我说,我给你出气。”   谢木兰只是默默流泪,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内心的恐惧。   方孟韦又急又气,说:“是不是那个梁教授欺负你了,我这就去找他!”   谢木兰拉住方孟韦,哭着摇头,“不,不是的.小哥,你别去。”   “那你到底怎么了?”方孟韦说。   程小云给方孟韦使了个眼色,给谢木兰倒了一杯温水,柔声说:“木兰,要不洗个澡你衣服都湿了会感冒的。我给你买了一件新睡衣,我给你去拿?”   说完程小云把方孟韦拉倒门口,说:“她估计是有什么事,但你也别硬逼她。让她冷静会。”   方孟韦眼睛望着谢木兰,不耐烦地说,“行吧,行吧”   程小云嘱咐完了才下楼,谢木兰已经在浴室洗澡了,方孟韦靠在门框上,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的声音不对劲。   方孟韦试了试浴室门没有反锁,他打开门,见谢木兰连衣服都没有脱,抬着头穿着衣服光淋冷水。   方孟韦把谢木兰拖出来,问:“你究竟犯什么混!”   谢木兰紧紧抱住方孟韦,“小哥,我们走吧,去哪里都好,离开北平!”   方孟韦摸摸谢木兰的头,心疼地说:“是不是看到有学生和老师被抓,你害怕了?没事的,有你小哥在。北平没人敢欺负你的。”   谢木兰闭上眼睛,方孟韦没有重生过,他体会不到那种逃不过宿命的感觉,她说:“我就是怕,小哥你疼疼我好不好。带我走行不行。”   这是说真的了。   方孟韦推开谢木兰,认真地说:“木兰,要走也没法马上就走啊。如今,家里一摊子事,我们不能自己走的。”   谢木兰捂住脸,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   这时家里突然来了几个警察,高声往楼上喊,“方副局长,五人小组来电话了。叫你去火车站!”   方孟韦火蹭一下上来了,吼道:“去火车站干嘛!这都几点了,五人小组不知道人需要休息吗!”   几个警察又在一楼大厅喊,“方副局长,说是第四兵团抢了本来运给学生们的救济粮,快打起来了!”   谢木兰可怜兮兮地看着方孟韦,方孟韦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舌头搅动,嘴唇撕咬,谢木兰痛地哭出来。   方孟韦松开她,说:“木兰,小哥疼你爱你舍不得你。但现在我们都走不了!”   他整理好警服,走出了家门。   ☆、身死   半夜,扬子公司的一千吨粮食运到北平。火车站第四兵团和马汉山带来的军统相持不下,方孟敖不咸不淡的看着,再加上方孟韦姗姗来迟,足足一场好戏。   明楼这边也不得安宁,他半夜被第四兵团的电话吵醒,对方大喊大叫,明楼把电话机给明诚,自己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足足三四个电话,都是来告状的,向五人小组讨说法的。   “大哥,怎么办?”明诚问。   明楼仍旧闭着眼睛,问:“曾可达在北平跟谁接头查到了吗?”   明诚说:“查到了,是燕大的教授梁经纶。”   “好啊,好啊,这就是我们在燕大的骨干,他是何时加入国民党又或者说他本来就是国民党,一定要查清楚。”明楼说,“告诉老刘,小心梁经纶的行动,但绝不要打草惊蛇。”   “是!”明诚点头,“那扬子公司那一千吨粮食?”   “多半是扬子公司一份粮买两个人,等吧。”明楼说,“现在已经两点多了,再有几个小时老蒋就起床了,看他是爱江山还是爱美人吧。”   顾维钧宅邸内,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一直响到东方露白。   六点多钟的时候,南京传来消息:要求释放扬子公司的人,解散五人小组。   明楼明白四大家族根深蒂固,老蒋不会动这些人。但没有想到面对北平几十万饥饿的人,他也能做出这样荒唐的决定。   更糟糕的事,五人小组解散了,他和明诚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他两走了,崔中石若有什么事谁还能救他。   央行和民事调配委员会的代表一刻都没有停,本来就不想淌北平这趟浑水。所以,前脚宣布解散五人小组,后脚就拿包离开了北平。   明楼让明诚在屋里慢慢收拾行李,脑子不停地想办法。前院大厅里重兵把守,吵吵嚷嚷,明楼问守卫出了什么事。   守卫跟他报告,说方副局长在前面闹着呢!   明楼回想起这个崔中石正在发展,但还未正式入党的方二少爷,回头看了看在屋里整理的明诚,心里有了打算。   “立即撤离,立即撤离!”谢培东说。   他和崔中石从五人小组回来,说这话时也不避讳叶曼玉了。“带着曼玉,我去跟行长说,要你们回上海,上海会有人接应你们,想办法带你们出国。”   叶曼玉将两个孩子关在屋里,有点摸不着头脑,“谢襄理,怎么了,怎么要突然撤离啊。”   谢培东说:“五人小组解散了,只留下曾可达和徐铁英。他们一个揪着中石要查出他的地/下/党身份,一个要逼着中石要他交出20%的股份,你说他的境况不严峻吗?!”   崔中石终于开口了,说:“谢襄理,你别吓她。曼玉,没事的。”   叶曼玉也不是什么柔弱女子,早年间风里来雨里去她什么没见过。形势是严峻,但她懂得崔中石,他们这一走,北平那些烂账那个黑锅就是谢培东来背,下一个替罪羊就是谢培东。崔中石不是这样的人。   “谢襄理,给我们一些时间考虑吧。”叶曼玉说。   “谢襄理,方孟敖离不开我,我是他的上线,我走了他联系谁?”崔中石说。   谢培东说:“孟敖的事你不要担心,我们安排了其他的人跟孟敖保持联系。”   崔中石又问:“那孟韦呢?你们都忘记孟韦了吗?”   谢培东沉默了,良久开口,“我们在北平的同志都很隐蔽,现在情况特殊,孟韦那条线是要暂时放下了。”   崔中石深吸一口气,道:“谢襄理,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孟敖和孟韦我都是一视同仁。孟韦与我接触的时间更长,甚至可以说他让我更花心血,组织为何要放弃他。”   “不是放弃他”谢培东站起来说:“真的是没有人能接手发展他的工作了。”   “那我就不走!”崔中石也站起来。   “你...”谢培东和崔中石对视,“你能不能不这么倔!”   “我多少年都没这么倔过了”崔中石说。   谢培东紧握拳头,讲不出话来。   谢培东回到方公馆已经是半夜了,方步亭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走进去,说:“内兄,还没睡啊”   方步亭说:“白天孟韦去找你们了?”   谢培东尽力笑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去了,搅得鸡飞狗跳。也解决了事情,那一千吨粮食全部给学生了。”   方步亭靠在椅背上仰头闭着眼睛,说:“五人小组解散了,却留下孟敖的稽查大队,这是铁定了要儿子查老子。我给国民政府买了二十多年的命啊,到头来被他们这么算计。”   谢培东想了想说:“内兄,他们肯定还会再找上门来的。”   方步亭说:“把账都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踹被窝吧,要杀要剐我都认了,当务之急是要把几个孩子送走。”   “那,崔中石呢...”谢培东说,“内兄,中石是不是共/产/党我不知道,不过我有句话必须说了...”   “什么话?”方步亭问。   “这个节骨眼上了,时局我们知道,要给自己找条后路啊。”谢培东说。   方步亭眯着眼睛看谢培东,他晓得,谢培东所谓的后路是两个意思。   如果崔中石不是共/产/党,那这条后路就是自己的良心,他这么些年是栽培了崔中石没错,但也确实拿他做了挡箭牌。   如果崔中石是共/产/党,那就是在政治上为自己找条退路,如今共/军已经兵临城下,日后谁家天下真不一定啊。   方步亭终于点头,“我跟央行那边说了,崔中石立马动身回上海,账本那边我们自己接手”   谢培东心里一颗大石头放下了。   可徐铁英这边却暴跳如雷,快天亮时,有人向报告说查到崔中石承诺给徐铁英的那20%的股份,竟然被偷摸的转移到了香港某个账户。   “一定要崔中石把这些钱吐出来,一定要!”徐铁英嘴里念念有词。   “孙秘书!”他朝外面喊了一声,孙朝忠准时出现,徐铁英说:“明天一早把崔中石给我带回来!”   “局座,”孙朝忠说:“听说方步亭安排崔中石回上海央行了”   “什么!”徐铁英说:“一定要拦下来,妈的!敢在我头上动土。”   孙朝忠领命退下,徐铁英又交待了一句,说:“你不要去,叫单民堂去,免得他们起疑心。”   十点钟的火车,方孟韦来送崔中石,他没想到方步亭能这么快安排崔中石离开,心里也高兴,去火车站的路上还跟伯禽和平阳说笑话。   谢木兰却十分紧张,她目前走不了,那就能送走一个是一个。崔中石能不能活,就看今天能不能走得了了。谢木兰非得看着崔中石上火车她才安心。   换句话说,崔中石能活,就证明她也能逃脱身死的宿命。   人到火车站了,叶曼玉和谢木兰先带孩子上车,崔中石和方孟韦告别,轻声跟他说:“孟韦,你的事组织是有考虑的,你耐心等待。”   方孟韦低头一笑,“没事的我都理解,崔叔,你自己保重就好。”   对方说的云淡风轻,崔中石还能说什么,他伸出手与方孟韦相握,“孟韦,如果可以,我仍希望当你的联系人。”   方孟韦说:“崔叔,那我等你。”   两人正说着,单民堂带人走过来,“方副局长,局座叫我来送送崔副主任。”   方孟韦斜眼看着单民堂,徐铁英打什么主意他能不知道?   单民堂说:“方副局长,要不您先回去,我这边会派人送崔副主任到天津的。”   方孟韦还没回答,谢木兰从车上跳下来,挽着崔中石的胳膊,“干嘛要我们先走,我们要陪崔叔到火车开为止。”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崔中石拉上火车,方孟韦面带微笑朝单民堂点头,“我也等火车开了再走。”   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保护崔中石,单民堂无机可乘,只能看到火车慢慢开走。   约莫一点多钟,明楼在良乡机场准备乘机回上海,他抬手看表,这会崔中石应该已经过天津了吧。   在候机室的贵宾包厢,明楼捧着一杯咖啡,明诚急匆匆地走进来,“怎么了?”明楼问。   明诚环顾一周低声说,“大哥,203出事了。”   “什么!”明楼瞪眼,“不是看着方孟韦送走的吗!”   “是。”明诚也有点着急,“火车是开了,结果那车要在通州加水,就停了几分钟也不上下客,可还是被中统的人带走了。我们的人要到天津才能接上头...”   “混账...”明楼喃喃地说,他将手中的杯子用力往地上砸去,怒骂一声,“姓徐的真他妈是个混账!老子恨不得一刀一刀刮了他!”   把崔叔送走了,谢木兰说不出来的开心就如同自己活过来一样。   “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啊”方孟韦问,“崔叔走了你这么高兴啊”   “人生无处不相逢,走了还会见啊。”谢木兰说。   方孟韦却不这么认为,他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   两人在外面晃了一圈,方孟韦晓得谢木兰最近心情不好,还带她散了散心,到了傍晚两人才回家。   回到家就发觉情况不对劲,方孟敖也回来了,和方步亭静静相对。   谢木兰看看这两父子,怎么都不说话,“大哥,你...”   可她的声音埋没在方孟敖浑厚的男声中,方孟敖说:“我这么多年没请求过您什么,这一次...”   “罢了...”方步亭觉得能听到这句就很好了,他摆摆手,“罢了,我去就是了。”   谢培东把皮包递给他,方孟韦问,“父亲,姑爹,你们去哪儿?”   方步亭看了方孟韦一眼,脚步不停走出客厅,谢培东说:“孟韦,崔中石在通州被徐铁英拦下来了,现在在警察局呢。”   这对谢木兰简直是晴天霹雳,“这都是命,都是命”她中邪一般念叨。   方孟韦捏住她的肩膀,“木兰,你怎么了?”   “都是命,都是命啊。”谢木兰冲方孟韦大喊。   两个老人已经出门救人了,方孟敖一步跨到谢木兰面前,吼道:“什么命,老子最不信命!”   谢木兰仿佛听不到方孟敖的话,她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揪着方孟韦的衣服,说:“小哥,去找明院长啊,还有阿诚叔叔,他们不是...”   方孟韦捂着谢木兰的嘴,道:“你少说点...”   深夜,方步亭和徐铁英达成交易,他愿意支付徐铁英四十万美元,以换的崔中石一条命。   徐铁英暂时答应了,可等他准备再次提审崔中石时,孙朝忠告诉他,人已经交给马汉山执行死刑了。   “什么?”徐铁英说这话时还带着笑,“你再说一遍。”   “局座刚刚给我的命令是等十分钟,我已经等了十分钟了。”孙朝忠说。   徐铁英抄起桌上的茶杯直接泼在孙朝忠脸上,下一秒枪已经抵在他的额头,“你玩我?你把人杀了,我怎么跟方家解释,我的钱还怎么拿到!”   “局座,崔中石可是共/党,党国的安全重要,还是你的钱重要。”孙朝忠跟徐铁英来这套,他竟然无法反驳。   徐铁英慢慢放下了枪,他问:“人呢?尸体呢?”   “在西山监狱。”孙朝忠答道。   西山监狱之外几公里的山上,方孟韦把崔中石的尸体从监狱里带出来,带到山上入土,身后还跟着几个中统和军统的人盯着他。   其中一个就是梁仲春,方孟韦背着崔中石还走得挺快,梁仲春瘸着腿完全跟上不。   方孟韦已经钻进树林里,梁仲春回头对身后几个人说,“行了,你们别跟了,让方副局长静静。”   后面几个人见过方孟韦把枪发火的样子,也没敢靠近。   梁仲春一瘸一拐地走进树林,边回头查看,边对树林深处说,“你这办法行不行,可别把我拉进去啊,方副局长。”   那个方副局长把崔中石放在地上,打了个暗号,这时树林另一头跑出来三四个人。   “赶紧看看,子弹有没有伤到!”方副局长说。   梁仲春拄着拐杖靠在树上,看着方副局长把警帽摘下来,帽子下是一张三十多岁的脸。   几人检查了一下崔中石,说:“青瓷同志。没事,没伤到心脏。暂时昏迷而已。”   月色下,方副局长松了一口气,转头冲梁仲春一笑,哪里是方孟韦,分是明诚。   ☆、复活   明诚拿了一把铁锹,在树林间翻土埋坑,末了朝天上开了两枪。   守在树林外的特务吓一跳,见明诚带着帽子穿着警服走出来一身地狱阎王气,都不敢上前搭话。   梁仲春手拿拐杖晃了晃说:“走吧,看什么看啊!不知道方副局长在气头上,找死啊。”   几个人远远地跟着明诚,明诚上了自己的车,他们也都上车一路开回北平。   明诚没有回方公馆,而是到了方孟敖的军营,那些跟着他们的人见人进了营房,才纷纷回去报告。   营房里明诚推开门,方家两兄弟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阿诚先生,怎么样了?”方孟韦问。   “没事了,”明诚脱下警服说,“人已经被我们的同志救走了。”   方孟敖手敲击着桌面,“那崔婶呢?”   “崔婶暂时留在北平,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崔中石已经死了。她没有危险,等到机会合适,我们会安排她离开。”明诚说。   方孟韦坐回椅子,一夜的功夫,他好像过了一世一般。   时间到回到前一天,马汉山藏在前门大街的古玩店里细数他那些价值连城的死人东西。   他老婆死得早,儿子马晓东又死在上海,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风声鹤唳之时,也只有看到这些宝贝马汉山才能心安。   他本就江湖气重,与第四兵团抢粮食的事一闹他本来怕的,现在也不怕了,更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   看着崔中石的处境,马汉山明白北平的事情水太深,下一个就是自己,他已经是一条腿踩在棺材里的人了   反正左查右查,皇亲国戚永远吃皇粮,他们就是替死鬼。   突然人有敲门,他打了个冷颤,三更半夜的谁会来找他谁会知道他在这里。   马汉山掏出枪,走到门边扭开把手,手还没抬起来,门外的人就把他的枪夺下来,他只好举起双手求饶。   “阿诚先生,明次长,你们这是干什么?!”马汉山说。   明诚把马汉山推进房里,转身把门反锁了,明楼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马局长,家产丰厚啊。”   马汉山说:“明次长,看你说的,我这也是为了孝敬你们啊,你看看,喜欢什么尽管拿什么。”   明楼打断他的话,“不了。五人小组已经解散,天亮之后我就会回上海。我今天来不是经济调查。”   “那您...”   明诚把一份档案放在马汉山面前,他疑惑地翻开,一个代号和一张照片进入眼帘。   代号:毒蝎,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崔中石。他又把档案合上,上面确实有军统的公章和戴笠的签名,上书“绝密档案”。   “这...”马汉山仿佛拿到了天书,“崔中石是,是,是军统特工?”   “是”明楼说。   “是毒蝎?”   “是。”   “不对啊”马汉山说,“既然是自己人,为何不早说,徐铁英还以为他是共/党。”   “马局长,你是军统老人了。虽然从未做过情报特工,但死间计划,你是听过的吧”   “听过,听过”马汉山趴在桌上,说:“说是毒蜂那个疯子制定的送死计划,在抗战时期赢得第三战区的大捷。”   明楼靠在椅背上,手交握在前神态轻松,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马汉山惊出一身汗,“毒蝎就是死间计划的死棋。但我暗地里将他救出来,并且在档案上做手脚,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殉国。”   “这是为何?”马汉山说,“军统规矩你是晓得的,万一被查出来,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因为...”明楼顿了顿,“他是我兄弟。”   马汉山脑子转不过弯来,他指了指明诚,“这不是你弟弟吗?”   明楼说:“是的,但毒蝎是我的七弟,当年他加入军统我就不同意。我不忍心看他成为国民政府的弃子,所以把他救出来,并让他改头换面,进入银行工作,当一个小职员。我不期望他能大富大贵,只求他能平静的过余生,没想到...”   “没想到,他牵扯到了贪腐巨案中”马汉山反问。   “是。”明楼点头。   “哈!明次长你当我傻啊!”马汉山站起来双手撑着后背,在房里转圈,“你当我白痴吗?我会相信你的话?死间计划是当年的绝密计划,军统里就只有少数人知道详情,你说你把人救出来,还能瞒住军统,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   明楼眯着眼睛,给明诚使了个眼色,明诚又将一份档案放在桌上,马汉山大大咧咧拿起来,还是看到一个代号和一张照片。   一个代号是毒蛇,一张照片就是面前的明楼,仍旧有戴笠的签名和军统的公章。   马汉山把档案扔回桌上,如烫手山芋一般。毒蛇这个代号级别之高,他连听都极少听过。更别说见到真人。   抗战胜利后,明楼重建天日,大家都知道他是经济特工出身,但没想到级别如此之高.   “明次长,我马汉山是个粗人,你直接说吧,要我做什么?”   终于进入正题了,明楼说:“我要救崔中石。”   马汉山一脸苦笑,“明次长,你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知道你下定决心了的。但崔中石没法救,北平市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啊。他必死无疑了。”   “马局长,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崔中石我是肯定能救。就看你帮不帮忙了。”   马汉山舔了舔嘴巴,“明次长,不是我不肯帮你,我这一个民事调配委员会的主任,能帮你什么呢?”   明楼说:“可你也是北平军统站的老站长啊,现在北平军统多半还是听你的啊。我会在上层运作,让军统站接手崔中石身份查证的问题,人你带出来,其他的不用你管。”   马汉山瞪大眼睛,汗珠子直往下滚,他瞅了瞅明诚,又看向明楼,“明次长,你疯了吧!再说这么做我有什么好处。”   明楼和明诚对视一眼,明诚把一个箱子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全部是黄灿灿的金条。   马汉山笑了,“明次长,你这是讽刺我吗?我是缺金条的人吗?”   明楼说:“马局长你不缺金条,又没有家人,似乎是孤胆英雄啊。”   马汉山表情慢慢僵硬,他想起他那还刚满二十岁就死去的儿子,“明次长非得要戳人伤疤吗?”   “马晓东是我的学生,他的死我很痛心。但他是怎么死的,你应该晓得。”   马汉山没有说话,明楼接着说,“马晓东的死和崔中石如出一辙,就是徐铁英那帮人胡乱臆测,觉得所有的人都是共/产/党。”   马汉山的汗水越流越多,仍旧没有说话   明楼伸直了腰杆,说:“马局长,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我给你时间,明天晚上阿诚会再过来一趟。”   明楼和明诚起身告辞,马汉山跌坐在椅子上,心里回想起马晓东的死,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第二天夜晚,明诚果然如期而至,明楼此时已经回到上海,而崔中石已经被徐铁英带走了。   可明诚不能急,他要掌握主导地位,就必须保持冷静。   “怎么样,马局长,你考虑的如何。”明诚坐在马汉山对面。   “明长官可以把您的案子迁往财政部调查,而后找机会把您调往台湾。这样一来您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当枪使。”   马汉山冷哼一声,桌上电话机疯狂的响起,他拿起来听到是孙朝忠的声音,“马局长,徐局长有任务交给您。”   “任务?什么任务?”   明诚看着马汉山听完电话,对方已经挂断了,他手里还握着听筒。突然觉得事情不对,“怎么回事?”明诚站起来问道。   马汉山慢慢放下听筒,摸不着头脑,“徐铁英,叫我,杀了崔中石...”   “杀了崔中石?”明诚紧皱眉头,“为什么?谁打电话来的?”   “孙秘书.他说崔中石掌握了民事调配委员会和他贪墨党产的证据,这个人留不得。”   “那他自己怎么不动手?!”   “孙秘书说,警察局周围都是曾可达的人,曾可达一直想查贪腐,肯定不会让徐铁英杀了崔中石的。只能叫我把人带到西山监狱去干掉。”   “荒唐!”明诚一拍桌子,“马局长你真信孙秘书的话?曾可达不想杀崔中石我告诉你吧,现在是徐铁英要保崔中石,曾可达反而要杀了他,以切断方孟敖和共/党的联系,在曾可达心里,崔中石早就是共/党了!”   “那孙秘书,这通电话”马汉山说着自己突然嗷了一声,“孙秘书和曾可达...”   “都是太/子/党,铁血救国会的人...”明诚帮他补充道。   “这,这他妈,娘希匹啊!”马汉山使劲揉揉头发,“共/产/党!共/产/党!我他妈也是共/产/党!老派和新派斗阵,斗到我这里来了!都他妈当我傻啊!”   “马局长...”   “行了,你别说了。”马汉山对明诚一扬手,“我去!我不去,就我送给他徐铁英那些贿赂,那些把柄。徐铁英还不知道怎么玩我,我去救一条人命还能造浮屠。想玩我,我先搅得他鸡飞狗跳!”   马汉山态度突然转变,让明诚有点猝不及防。但马汉山也没放过桌上的金条,他拎起箱子,对明诚说:“说好了!我这是看在明次长的面子上。他当年救了我家马晓东,让我爷两见了最后一面。老实讲,我内心是记得恩的。我不是好东西,但最讲义气。崔中石我跟他也算兄弟,这些年全靠他给我走账。生死关头,我该捞一把,还是得捞一把。”   马汉山把金条收好,说:“只是有一件事,拜托阿诚兄弟。”   明诚说:“马局长吩咐。”   “谈不上吩咐,我老婆死得早埋在老家,马晓东也死得早埋在上海。我呢,估计也差不多了。你们也别费力带我去台湾了。等我死了,把我和老婆孩子埋在一块吧。”   一通话酣畅淋漓,明诚这会竞对马汉山这真小人徒生几分敬意。   西山监狱,马汉山把崔中石推在高墙之下,黑夜无光,他将一袋猪血塞到崔中石胸口,拍拍他的肩,“兄弟,你可真是有好兄弟啊”   崔中石瞬间明白了,他站直了背脊,马汉山的子弹穿过血袋打进他的胸膛,但终于在心脏前停下了脚步。   崔中石昏迷倒下,门外方孟敖带着二十个人飞行队员和假扮成方孟韦的明诚气势汹汹地赶到。   “前脚刚拿了四十万美元,后脚就把人给毙了,徐局长会做生意啊!”方孟敖恶狠狠地质问:“人呢!”   “人已经行刑了。马局长亲自开的枪!”徐铁英说。   马汉山叫的比谁都大声,“编!继续编!难道我马汉山带着人冲到你警察局把人带走的?我有这么大本事,要没有你的命令,我能开枪?!徐局长,孙秘书给我打的电话,我可有录音啊!”   徐铁英冷汗直流,他不知道马汉山是诈他还是真有录音,两方人吵个不停。   “都给老子闭嘴!”方孟敖拔出枪“砰砰砰!”连开三枪,屋里的灯瞬间被他打碎。   “孟韦!”方孟敖一声吼,“别跟他们废话,人都死了,我们把崔叔的尸体带走,入土为安。”   徐铁英上前一步,方孟敖直接拿枪抵着他脑门,“徐局长,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吧,尸体都不给吗!?人都杀了,你还想怎么样!”   黑暗中徐铁英看不清方孟敖的脸,但仍能感受到他的暴怒,再想想他身后的方孟韦和二十个飞行队员都是不怕死的主。崔中石都死了,他还留着尸体干嘛呢。   “行行行,方大队长,你别激动,枪可不能走火。尸体你可以带走。马局长为何要杀崔副主任,我立马调查给你一个答复”   听到这里,马汉山又破口大骂。明诚穿着警服,带着帽子走到后院将崔中石背出来,马汉山说:“你们长不长眼啊,赶紧帮帮方副局长。”   梁仲春从众人中窜出来,对明诚说:“方副局长,我帮你吧。”   “狗一样的东西,都离我远点。别碰到崔叔!”明诚怒骂,梁仲春便退了回去。   徐铁英一看是梁仲春,知道他的老中统身份,也没多想,明诚把人装进自己车里,徐铁英便暗自吩咐梁仲春和另外几个特务跟着明诚,说是好心帮方副局长将人入土。实则是想监视,免得出什么意外。   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谁能想到梁仲春和明诚的交情。   山上林中,崔中石慢慢苏醒,子弹打破了血袋他受了重伤,但捡回了一条命。   “阿诚哥,怎么不是孟韦?”崔中石问。   “孟韦还不是党员,他没法参与这次行动,好在我们长得像,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崔中石强撑着说:“那曼丽和我的孩子,阿诚哥...”说着他剧烈咳嗽起来,明诚握住他的手,道:“放心,他们没事。我会安排你去香港。之后,找机会也送他们过去。”   崔中石点点头,鬼门关前他又走了一遭,终究阎王爷也没收他。   明诚让人把崔中石抬走,他拿起铁锹做出声响,装作挖坑铲土的样子。崔中石却握住他不肯撒手,好像这一松开又不知何时能见面。   明诚笑了,轻声道:“明台,走吧。大姐在香港等你。”   崔中石顿时热泪盈眶,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能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松开了明诚的手,让人从暗道抬下山去。   梁仲春看完兄弟别离的好戏,他走过来明诚刚要开口,他截住话头,“诶!什么都别说,我不问,也不想知道。我过两天就写辞呈,离开北平这蹚浑水回老家种地。”   明诚低头一笑,说:“行!等过几年世道安稳了,如果我们还能见面,我们还做生意。五五开!”   “嘿!你小子!”梁仲春扬起拐杖敲了一下明诚的头,“胃口越来越大!”   明诚摇头晃脑地坏笑着,戴上了警帽,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山去,心里有不可言说的轻松,仿佛都完成了彼此的使命。   ☆、自清   崔中石顺利脱身,方孟韦心里终于轻松了,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行动,但明诚用了他的身份,为了保证营救行动严密不透风,方孟韦是摸着党章发誓了: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崔中石的任何消息。   他回到家连方步亭都没有说,谢木兰见方孟韦两手空空的回家,以为崔中石必死无疑,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   谢木兰在自己房里又哭又叫,方步亭只当是她舍不得崔叔,便叫方孟韦去安慰安慰谢木兰。   方孟韦到房里把谢木兰抱在怀里,摸摸头说不要哭了。殊不知谢木兰一是哭崔中石,二是哭自己。   恐惧之心折磨着身体,谢木兰的胃病又犯了。她早已无心上学,也不敢参与任何游/行,每日都躲在家里,哪怕出门都要方孟韦陪着才能不害怕。   方孟韦见她整日忧心忡忡,便要带她出去透透风。刚好家里省下一袋白面,方步亭叫方孟韦送到叶曼玉那儿去,方孟韦答应下来便带谢木兰一起去了。   他对崔中石知根知底,叶曼玉的身份对于方孟韦来说也不是秘密,虽然明诚和方孟敖等人没有明确告诉方孟韦,叶曼玉是自己人。   但见叶曼玉并无特别的伤感,他便知道,叶曼玉也是知情人。   三个大人在院子里坐下,合着只有谢木兰一人缅怀崔中石。   叶曼玉招呼兄妹两坐下,方孟韦把白面扛到厨房里。谢木兰坐在院中石凳上,发现叶曼玉已经换上了一声素衣,但也不是全白,还是有些花色。可再看伯禽和平阳依旧玩玩闹闹,恐怕孩子还不知道父亲已死。   谢木兰想叶曼玉也是一个女强人。丈夫被秘密杀害,她还要撑起这个家,还要在孩子们面前强颜欢笑,在这个时期真的太为难了。   伯禽和平阳似乎看出来谢木兰心情不好,便跑过来摇着她的手臂问:“姐姐为何不开心。”   谢木兰勉强笑了一下,说:“没有不开心,只是姐姐生病了,不太舒服。”   听到这话,平阳从裙子的小兜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到谢木兰的手里,谢木兰摊开手掌,那是一块只剩下一角巧克力,包装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烈日灼灼,早已经化开了。   让谢木兰心疼的还是平阳那句话,她说:“这个给你吃,爸爸回来了,会给我们带新的。”   谢木兰胃中一阵翻滚,她匆匆辞了叶曼玉,从中东胡同的那个小四合院跑出来,跑到墙角哇一声吐了出来。   方孟韦赶出来见谢木兰呕得惊天动地,背都拱了起来身体发抖,他扑过去扶住谢木兰,问:“程姨给你熬的药你吃了没?”   谢木兰想抬手擦擦嘴,也没有力气,想张嘴说话却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回北平以来,谢木兰常会做梦,七五事件之后她还经常会做噩梦,但再恐怖的梦也顶不过今夜做的这个。   梦中有个声音告诉她,重生的这一切才是梦。   谢木兰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睁开眼睛,醒来之后满身是汗。此时已是夜晚,窗帘没有合上,窗外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她偏头一看,方孟韦趴在床边睡着了,能看到他脖颈后细细碎碎的头发,谢木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方孟韦睡得浅,谢木兰一摸他便醒了,擦擦嘴巴连问好些了吗还想不想吐之类的。   谢木兰摇摇头,问:“小哥,我是在医院吗?”   方孟韦点头,“你突然晕倒吓死我了,赶紧把你送到协和医院来。”他站起来,谢木兰慌忙拉住方孟韦的手,“小哥!你去哪儿?”   “程姨给你熬了白粥,我给你热热。”   谢木兰猛摇头,“小哥,我不饿,你别走。”她拉着方孟韦的手坐起来,方孟韦按住她的肩,让她躺下。   “这都凌晨了,你睡了好久,真不饿?”   “不饿,不饿,我就想让你陪着我。”   谢木兰爱粘着自己,方孟韦自然受用。他倒了一杯热水,拿了一片药给谢木兰,“好,我不走。你先把药吃了。”   谢木兰乖乖把胃药吞下,方孟韦仍旧在床边坐下,托腮看着谢木兰。   谢木兰身子往里面挪了挪,说:“小哥,上来跟我一起睡吧。”   方孟韦的脸微红,抬手敲了敲谢木兰的额,说:“瞎说什么,多大了还一起睡。”   “那等我睡着了,你偷偷溜走,我找不到你会害怕的。”   “谁说我偷偷溜走,我会一直在这里。”方孟韦好像怕搅醒深夜的寂静,说话都压低了声音。   气音都喷在谢木兰的脸上,望着他黑亮的眼睛,谢木兰脸也慢慢红了起来,她问:“小哥,以后我每天一睁眼都想看到你。”   方孟韦吸了一口气,挺直背深望着谢木兰,谢木兰也望着方孟韦,似乎有所期待。   他说:“木兰,嫁给我吧,这样每天一醒来我们都能看到彼此。”   这才是在梦中。   谢木兰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掐红了脸蛋,她吃痛地叫起来,方孟韦笑着握住她的手,“你干嘛啊?!”   “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谢木兰说。   方孟韦坐在床边低下头,用鼻尖蹭蹭谢木兰,说:“哪里是在做梦。”   “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么不真实。”谢木兰说着,眼睛里冒了水花。   “哪里不真实,我爱你,想娶你,是再真不过的事。你愿意么...”   谢木兰几乎尖叫出来,她忍着内心的激动,淌着泪哽咽道:"愿意,我愿意!"   方孟韦最心疼她哭,他吻了吻谢木兰的眼睛、鼻子,嘴角,最后撬开她的嘴唇。   谢木兰有点慌乱,就在这医院,就在这病床,哪怕她内心并不是十来岁的少女,但毕竟第一次还是害怕。   屋里没有开灯,病房是单独的一间,方孟韦喘息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特别清晰,光听这声音,谢木兰已经羞红了脸,更别说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呻/吟。   方孟韦的手从宽大的病号服里伸进去,他常磨枪打拳,指端和关节都有茧,发热的温度和粗糙的触感,让谢木兰浑身发颤。   方孟韦将她衣服的前两颗扣子松开,俯下身去吻谢木兰的胸口,谢木兰轻呼一声,下意识紧紧咬住嘴唇,呻/吟又从鼻子里嗡嗡冒出来。   方孟韦抬头,见谢木兰嘴巴似乎已经咬紫了,他按住谢木兰的腰,手摸到背上,把瘦弱的她捧向自己,轻舔着她的嘴角,说:“乖,别咬,叫出来...”   “嗯....”谢木兰承受着方孟韦的热吻,头发全都散开了,满头是汗,方孟韦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谢木兰心中升起丝丝柔情,娇喘着唤了一声:“孟韦...”   她抬起脚勾住了方孟韦的小腿,方孟韦下身一紧,这般勾/引,他生怕自己真越过这道防线,他压住她的腿,说:“小姑娘,这么晚该睡觉了。”   “啊...”谢木兰低呼一声,说不清的失落。   方孟韦翻个身,和衣躺在她的边上,让谢木兰枕着自己的胳膊,说:“好好睡一觉吧。小哥陪着你...”   谢木兰的诊断书下来是严重的慢性胃炎,需要住院治疗,她想回家,方步亭和谢培东死活不允许,谢木兰反抗无果只好作罢。   协和医院住院的病人不在少数,多半都是因为饥饿所引起的胃病,光谢木兰认识的就有好些老师教授,其中最出名的便是朱自清教授。   朱自清教授在协和医院出名不是他的学识,是因为他抵死不吃美国的救济粮。   谢木兰和朱自清教授在同一层楼,最近几乎每日医生都会急匆匆地赶进他的病房做急救。   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有不少学生来看朱自清教授的,有闲钱的买了花放在外面,买不起花的便站在门口说两句话就走。   那日,谢木兰看到一个熟人来看朱自清教授,是燕大图书馆的严春明教授,带着厚厚的眼镜片步履不停往朱自清的病房走。   谢木兰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似乎记不起谢木兰到底是谁,只是含混着答应了一声。谢木兰跟着他到病房门口,听他走近病房中,说:“老兄,你要的书我给你带来了。”   朱自清的声音飘飘弱弱,谢木兰听不真切。   严春明又说:“老兄,你又是何苦,饭还是要吃的,不吃饭怎么读书教书啊。”   前些天朱自清的儿子带了一张借条来找他,借条是朱自清写的,同时送来的还有几本宋版和明版的善本书,说是作为抵押借款的,为了跟严春明借一个月的工资,拢共四十美元。   今天,严春明把钱送来了,把书也还回来了,他把钱放在朱自清的床头,说:“老兄,你我在西南联大就是朋友,还用得着这样吗?”   朱自清说了什么谢木兰仍旧没有听清。她心里却在盘算,以朱自清这样级别的教授,一个月肯定是是有几百大洋的。可那又何如,国民政府早把大洋换成了法币。如今通货膨胀,那些工资全用来买粮食,还不够教授一家人吃十天,剩下的日子全靠美国的救济粮。   可偏偏朱自清生了一副铮铮铁骨。   严春明又劝说了一番忽而问道:“老兄,是不是有共/产/党在做的你工作啊。”   谢木兰这会才听到朱自清的话,他提高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个自由的人,不属于任何党派,可我也,也是个中国人,如果我和我的家人吃着美国的救济粮,混沌度日,那就连中国人都不配做了。”   严春明听完这番话,心潮澎湃,想到前一晚老刘找到他,向他传达了上级的命令:严密监视梁经纶,不能再让梁经纶组织任何学生运动,不能让梁经纶再参与任何组织工作,因为已经证实:梁经纶是国民党卧底。   曾经他佩服梁经纶的学识,是那么的信任他,帮他争取组织的认可。可没想到梁经纶都是骗他的。   严春明带着复杂的心情来看朱自清,这个他十几年的好朋友。朱自清虽然没有明确给他答复,但严春明仍如醍醐灌顶,心里身体里似乎充满了力量。   严春明起身告辞,又在门外撞见了谢木兰,谢木兰晓得严春明和她一样命不久矣,朝他投来悲悯的目光。   严春明在她前面停下脚步,“木兰同学是吧?”   谢木兰说:“是的,严教授。”   严春明点点头,他回望朱自清的病房,说:“朱教授喜欢跟学生讲话,人少的时候就陪他说说话吧。”   等严春明走后,谢木兰有些呆笨地蹭到病房门外,见朱自清躺在病床上,带着眼睛捧着一本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朱自清听到动静,他偏过头来瞅见是谢木兰,这个小朋友他已经不陌生了。   “同学,你还没出院啊?”他笑着问。   谢木兰不好意思地扭着病号服,说:“先生,我快了,您呢?”   朱自清笑得更开了,他说:“我应该也快了,到时候我教课你可要来听啊。”   谢木兰点头如捣蒜,也没有进门就站在门口跟朱自清说了会话,便回房了。   一辆满载美国救济粮的火车抵达北平,民政局把发粮点安在协和医院旁边,民政局组织北平各大高校的学生和东北的流亡学生去领粮食。   谢木兰站在房中就能听见不远处发粮的地方吵吵闹闹,她偏头看了一眼日历,心中直打鼓:就是今天,就是今天!能躲过今天,不被人抓紧西山监狱,她就能活。   所以,她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门。正想着,门外一阵脚步声往走廊尽头跑去。谢木兰没有去看热闹,她扑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关她的事。   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谢木兰躲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但门外一声尖叫,她又出一身冷汗,门外叫道:“朱教授,朱自清教授快不行了,快来!”   外面烈日炎炎,谢木兰心里却如寒冷冰窖。   她打开门,走到走廊上,不远处那件病房外围满了医生和护士,每个人都无声肃穆。   一个病人从房里冲过来,揪着医生的白大褂,质问:“朱教授怎么了!还有救么!?”   带着眼镜的医生也是满脸疲惫,他狼狈地扶住眼镜,摇头道:“去世了,走了,严重的胃穿孔,都是饿的...”   这一层楼很快便哭嚎遍野,哭声一层一层的传下去,激荡开来,谢木兰跌坐在地上,她想起朱自清那日的话,“我是个自由的人,我也是个中国人。”   ☆、重写   朱自清去世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发粮点,学生们不受控制。   人群中严春明望着协和医院那近在眼前的小白楼,朱自清那慈爱和煦的面孔似乎就在眼前,他摸着长衫中的枪,在乱流中锁定梁经纶的身影。   那一刻严春明眼前出现很多人的身影,有以身试法的谭嗣同,有拍案而起的闻一多,无数的身影在他心里混成一股力量,他挤到发粮点的至高处,警察这时已经把那儿都包围了起来。   他刚刚上去就被人揪了下来,严春明挤掉了眼镜,又努力了一把冲上高处,捡起扩音器,对着底下和警察、军队硬碰硬学生们喊道:   “同学们,同学们,安静一下!”   梁经纶听到严春明的声音,他心里也十分复杂,严春明此时上台,无疑是送死。   第四兵团这边已经抬起了枪,方孟韦和方孟敖同时举枪,大喊:“放下枪,不许开枪!”   “疯了疯了!”徐铁英乱骂,曾可达也在现场,形势一触即发。   严春明眼镜已经掉了,高度近视的他压根看不清底下的情况,但现在他心中充满了力量,他尽量平静,语气中带着深情。   他说:“同学们,我们佩服朱自清教授的骨气。可真正理解朱教授,可真正读懂他的人,应该知道他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眷恋。大家都晓得他的《荷塘月色》,但大家也不会忘记他的《背影》,那是伟大的父爱。他对于学生来说是个导师,更是位父亲,他希望同学们走好人生路。八年抗战,我们的国家满目疮痍,内战也打了将近三年。苦难的中国,总有一天要搞建设,未来的国家能不能富强,希望都在你们身上,所以,同学们,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身边的人!”   徐铁英在怒吼,“把他拉下来,拉下来!共/产/党都上台演讲了,你们是瞎子吗!”   警察和军队又纷纷举起了枪,枪声四起,学生们听了严春明的话不再殊死抵抗,纷纷有组织地逃散。   方孟韦把严春明拉下来,护住他的身子,说:“教授,别说了!快走吧!”   严春明扑倒在地上,拉住方孟韦的衣袖,道:“我来了,就不怕死!”   一个子弹打在粮食袋上,方孟韦按住严春明,说:“教授,你不怕死是勇敢,可你死在这里就是可惜。你有知识有能力,就浪费在这里?”   严春明摸到了眼镜,匆忙带上看到方孟韦的警徽,愣住了。   方孟韦推了他一把,“赶紧走!”   严春明没走两步,梁经伦出现在他面前,他一个健步扑过去揪住梁经伦的衣领。   何孝钰看到了这一幕也扑了过来,“你们两干什么!还不撤离?”   梁经伦被严春明扼住脖子,喘不过气来,“严教授,快走”   眼镜在鼻梁上悬着,严春明一只手胡乱摸到了长衫中的枪,“我不走了,也走不了了。你也不能走,我不能让你再去祸害。”   说着他便掏出了手\枪.旁边何孝钰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想到上线老刘跟自己交代,任何情况不再跟梁经伦汇报。   再加上严春明此时的一举一动,她本来挽着梁经伦的手也放了下来。梁经伦感觉到了何孝钰细微的动作,他偏过头叹息着喊了一声:“孝钰...”   何孝钰迷茫了,家与国情与爱,为何要在这里、要在此刻逼她做出抉择。   可事实上,现实帮何孝钰做了抉择,严春明还没有开枪,几个中正学生的人冲过来护住了梁经伦,同时也将何孝钰推出人群。   这边,方孟韦刚站起来,一颗子弹从他背后飞出来,直直射进严春明的后背,彼时严春明手里还握着那把枪。   他眼睁睁地看着严春明倒在地上,周围还有不少学生都失控尖叫,方孟韦盯着严春明死不瞑目的尸体,感到无限的悲愤。   他胸口一股怒火抬手就要向徐铁英所在高台开枪,千钧一发时方孟敖按住他的手,把人拉出人群。   “你疯了!”方孟敖说。   方孟韦低着头,双手颤抖,两只眼睛还没杀人就已经泛红,他没有回答,只因怒火越烧越盛,已经说不出话来。   方孟敖捏住他的肩膀,“受伤的学生们都往协和医院跑了。孙朝宗已经带人过去了。”   方孟韦猛抬头,“木兰还在那儿!?”   方孟敖推了他一把,“那还不赶紧去,我去打电话叫何副校长来!”   梁经伦和何孝钰被人拥着,跑进协和医院,孙朝宗的人紧随其后,把他逼到了住院部的楼上,梁经伦这才明白:徐铁英不是真要抓共/产/党,是想借抓共/产/党的名义,抓住他这个国民党,因为一旦币值改革实行,首先受损的就是徐铁英这些老派。   梁经伦思绪万千,想他早年受何其沧恩惠出国留学,学经济学政策,并暗中加入了国民党,也是抱着一腔热血回国的,也是想拯救这个在战争中摇摇欲坠的国家。可如今,日本人是走了,阻碍国家建设的倒是自己人。   楼下一声枪响,梁经伦这个军人竟然踉跄了一步,何孝钰扶住他。梁经伦深深望着她的眼睛,在这双眼里崇敬和信任已经慢慢消散了。   “孝钰,我们躲一躲吧。”梁经伦说着,他的手摸到一间房门的把手,还未用力,门就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何孝钰和梁经伦一齐倒进去,摔倒在地,同时还伴着一声尖叫。   梁经伦跳起来把房门关上,才看到谢木兰所在柜子旁边,惊恐地看着自己。   “木兰!”何孝钰扑过去紧紧抱住谢木兰,“别怕,别怕。”   谢木兰本来只是想看看房间外面的情况,却怎么也没想到冤家路窄,门外的人是梁经伦。   谢木兰瞪大了眼睛,指着梁经伦说不出话来,梁经伦低头一看,发现身上不知何时沾了好多血迹。   他上前一步,“木兰同学,这是别人的血,你别害怕。”   “不——”谢木兰紧闭着眼睛,抱着何孝钰。   何孝钰拦住梁经伦,“教授,别过来了,木兰身体不好,不能再受惊吓。”   “孝钰”梁经伦这一声喊得极其痛苦,他说:“你不相信我?”   “相信你?”何孝钰冷静地抬起头,“是谁说已经看到了那个新中国,那个如初生婴儿的新中国,在冉冉升起?但现在,你们的人还在外面枪杀同胞,这就是你所谓的新中国?是我不相信你,还是你从来就是在骗我。”   梁经伦深吸一口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说:“孝钰,我承认,我是骗了你。但你不能否认我同你一样,也期盼那个崭新的国家。那个自由民主,平等友爱的国家,孝钰...”梁经伦蹲下来,面对着何孝钰,“孝钰,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但我想你能理解我。”   何孝钰的眼睛湿润了,在她的眼前,那个温和的书生形象越来越清晰,但这个形象后面还有一个穿着国民党军装的影子,紧随其后。   砰砰砰!   楼道里传来砸门的声音,一个男人高喊:“给我一间一间的搜!”   梁经伦站起来,何孝钰扶着谢木兰也站起来,梁经伦背对着她,摘下眼镜用衣角将上面的灰尘和血迹擦干净。转头笑道:“孝钰,我这就出去。”   “他们以为你是共/产/党,你出去不是送死吗?”何孝钰说道。   “很高兴看到你还关心我。”梁经伦说,他伸手想抚上何孝钰的头发,但终究没有摸上去。   外面搜查的声音越来越近,梁经伦把病房中的柜子打开,将何孝钰和谢木兰推进去。   “别说话,别出声”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等到六点过后你们再出来。”   何孝钰张了张嘴,而后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梁经伦将柜门关上,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切得到了解脱,他或许还要伪装,但起码不用在何孝钰面前伪装了。就算何孝钰认为他是个“坏人”,也让他“坏”得坦坦荡荡吧。   房门此时被撞开,七八个警察站在门外,“梁教授,徐局长请你去谈一谈。”   梁经伦理理长衫,云淡风轻地道:“走吧。”   警察特有的皮靴声音渐渐走远,何孝钰拥着谢木兰的手才放开,她虚脱地靠在柜子的内壁上,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谢木兰推推何孝钰,“孝钰,梁教授,他...”   何孝钰偏头看了谢木兰一眼,“他怎么?”   “是坏人吗?”谢木兰问。   何孝钰摇摇头,眼睛放空,“木兰,这世上事情可以分好坏,人是无法判断好与坏的。”   方孟韦带人冲到协和医院的时候,何其沧也刚好赶到,院内一片狼藉,一些学生看到方孟韦都躲到何其沧身后。   何其沧白发苍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孟韦,别过来了,他们怕你。”   方孟韦摘下帽子,“何伯伯,木兰呢?孝钰?”   何其沧摇摇头,“没看到啊”   “什么!”方孟韦大喊一声不好,转头跑回吉普车上一路狂奔到西山监狱。   西山监狱门外,一对一对的学生和老师手被拷着高墙里面走。   方孟韦跳下车,直冲到孙朝宗面前,“孙秘书,我这个警察副局长是被撤了吗?!”   孙朝宗一愣,淡淡道:“没有接到命令。”   “那学生送到西山监狱怎么不跟我报告!?”   “这是徐局长亲自吩咐的,这批学生里面有共/党。”   “有共/党...”方孟韦冷笑一声,“每个人不用甄别就往里面带吗?!”   孙朝宗说:“方副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心急如焚那还有心情跟人打哑谜,他直接拔/出了枪,指着孙朝宗,“我他妈说什么你应该懂!我问你,学生里面有没有谢木兰和何孝钰。”   “方副局长,就算有,他们也要接受侦训。”   孙朝宗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彻底惹怒了方孟韦,他拉开手/枪的保险栓,怒喊:“我再问你一遍,人在哪里?”   有人跑过来告诉单明堂,他才看到马路另一边方孟韦和孙朝宗的剑拔弩张,他赶紧屁颠屁颠地过去,举起双手:“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方副局长,别动怒!”   单明堂劝和的话语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吵得方孟韦头发涨,他手微微一偏,砰一声,一颗子弹擦过孙朝宗的帽檐,打到路边的灯杆上。   “都给我闭嘴!”方孟韦吼道。   单明堂终于闭上了嘴,不光他,整条路上的学生老师警察都望向这边,方孟韦把枪指向单明堂,“你来说,人呢。”   “真不在,真不在这里啊,方副局长。谢小姐和何小姐确实没看到。”   方孟韦仍不放心,他环顾了一圈,眼睛盯住了人群中的梁经伦,此时他头发乱了眼镜也蒙上了一层灰。   两人四目相对,方孟韦厌恶地本想转过头去,却没想到梁经伦嘴巴轻轻吐出几个字。   “协和医院”   方孟韦浑身一激灵,他眨了眨眼,再看梁经伦时,他又低着头往监狱高墙里面走去,留给方孟韦一个青布长衫的背影。   方孟韦仍旧装作怒气冲冲,他收了枪,道:“我家木兰一直在协和医院住院,孝钰在照顾她,没有参加今天的游/行。我是怕你们抓错了人,才赶过来。你们要是不相信,你们可以去查医院的住院记录。”   单明堂上前一步还要说什么,方孟韦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又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孟韦开车扬长而去。   协和医院里,何孝钰手表的时间指向六点,她推开衣柜门,外面已经没有了枪声和喧闹,相反窗户外还飘来夏日的凉风和蝉鸣。   “木兰,我们走吧。”何孝钰说。   可谢木兰缩在衣柜里,任凭何孝钰怎么说她都不出来。   何孝钰擦擦头上的汗,说:“行吧,木兰你在这里躲一躲,我出去看看。”   说完何孝钰奔出房门,刚到楼梯口碰到了回来的方孟韦。   “孝钰,你们没事吧,躲在哪里啊?”   何孝钰指了指走道左侧的一个房间,“去看看吧,我没事,木兰吓得不轻。”   方孟韦应了一声往病房跑去,还不忘回头跟何孝钰喊何伯伯在一楼安抚学生,你快去吧。   谢木兰听到军靴的脚步声,又紧张地蜷起双脚,将头埋在膝间。   “木兰!”方孟韦打开衣柜门,看到谢木兰缩在一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谢木兰还沉浸在恐惧和痛苦中,没注意到方孟韦,直到方孟韦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谢木兰才抬起眼,泪眼婆娑地看着方孟韦,看到他紧张的神情和额角的汗水,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哥...”   方孟韦伸开双臂,谢木兰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方孟韦闷声笑出来往后退了几步,静静搂着谢木兰。   谢木兰吸着鼻涕,结结实实听到方孟韦和自己狂跳的心,终于明白:自己没有死。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她也有资格迎接黎明。   ☆、订婚   谢木兰经过生死轮回,心情彻底放开了,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宿命的恐惧,面对未知的日子,人反而有了生活勇气,身体也慢慢恢复了。   谢培东将谢木兰从协和医院接回家住,一家人坐在桌上吃饭,包括方孟敖,是难得的团聚时刻。   方步亭看着三个孩子其乐融融,心想着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幕,哪怕现在叫他去赴汤蹈火他也认了。   也不对,还有一件事。   方步亭放下筷子,三个孩子见长辈不吃了,也都放下了筷子。   程小云说:“怎么了,行长,是做的菜不合胃口吗?”   方步亭看了一眼桌上,几碟青菜,一锅稀粥,一屉包子,已经是团圆饭了。他揉了揉太阳穴,站起来对谢培东说:“培东啊,周五就是推行币制改革的日子了。你我都知道,这是倒行逆施,到时候我们两脱不了关系。但孩子们是无罪的。”   桌上几人都看着方步亭,方步亭接着说,“培东啊,有些事情,我想当着孩子的面跟你说一说,”   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他打开小盒子,里面是一枚翡翠戒指。   “这是孟韦的妈妈给儿媳妇准备的戒指,可惜她没法亲自给儿媳妇带上,这本来是女人家的事情,但步琼和孟韦妈都不在了,也该由我们两个男人来说了。今天,我不是木兰的舅舅,只是孟韦的父亲,向你们谢家提亲了。”   谢木兰呀地叫了一声,捂住嘴巴红着脸跑上二楼。   方孟韦准备去追,方孟敖握拳咳嗽一声,拉住他说,“小子,傻了!?木兰什么时候不能追,现在赶紧跟姑爹说提亲啊。”   “那个,那个...”方孟韦接过方步亭手中的戒指,半天说不出话来,谢木兰趴在二楼脑袋钻进栏杆缝隙里往下看。   程小云笑着推了方孟韦一把,说:“你跟姑爹好好说,姑爹会同意的。是吧,姑爹。”   谢培东嘴角含笑,看着方孟韦。方孟韦白色的制服都被汗湿了,他舔了舔嘴唇,抬起头来说:“姑爹,你晓得的,从小到大,我最爱的就是木兰。我会照顾好她的。”   谢培东笑呵呵地接过戒指,说:“东西嘛我替木兰妈收下了,答不答应是木兰自己说了算,你也晓得,我是最管不了她的。”   方孟韦刚要开口说话,听到谢木兰在楼上喊,“答应答应!怎么不答应啊!我也最喜欢小哥,再也没有人像小哥对我这么好了!”   楼下几人:“......”   方孟敖犯了个白眼一拍额头,哐当坐回椅子上继续吃饭,谢培东扬起手做了个要打人的姿势,谢木兰冲他吐吐舌头,缩了回去。   程小云走上楼去,拍拍谢木兰的背,柔声道:“你好歹也矜持一些。”   夜晚书房中,方步亭将一个首饰盒交给程小云,程小云打开来是一些玉器首饰,她抬起头问:“行长,这是做什么?”   方步亭说:“周五就要实行币制改革了,我身为北平分行行长,要以身作则,将金银首饰拿去换金圆券。但我是最清楚的,这个政府要垮了。金圆券支持不了多长时间,还是金银最能保值,我给你这些,你张罗一下给孟韦和木兰办一场订婚。简洁大方就好,剩下的你自己藏起来。”   程小云眼里噙着泪水,“行长,那姑爹他们...”   “他们有他们的份,这是你的。”   这一边方步亭在盘算方家的未来,另一边谢培东叫方孟韦和方孟敖来到崔中石家。   崔中石被成功营救之后,方孟韦很久没有来中东胡同了。   也想不出来谢培东为何要他们两兄弟一起去,他从警察局下班回来之后直接去了崔中石家,叶曼玉给他开门,说你大哥和谢襄理已经等着了。   方孟韦有些莫名的紧张,他笑着应了一声,问崔婶,伯禽和平阳呢?   叶曼玉将门拴好,说去外面玩了,你先进去,我去泡茶。   方孟韦脱下警帽,弯腰进了客厅,谢培东和方孟敖一边一个坐在堂中。   “大哥,姑爹,出什么事了?”   方孟敖低头点了一根雪茄,谢培东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让方孟韦坐下,而后递给他一张照片。   那是照片中有三个人:一个是年轻时的谢培东,另一个是他早逝的姑妈方步琼,中间那个人穿着西装但面容模糊,看不出是谁。   “姑爹,这是你和姑妈还有一个人是谁?”   开口讲话的是方孟敖,他点燃雪茄,甩了甩火柴,说:“你看看后面.”   方孟韦疑惑地将照片翻转过来,只见泛黄的照片后写着:民国九年秋,培东、步琼、伍豪于江西南昌。   方孟韦党政军团都待过,还进过中统训练班,伍豪这个名字他不陌生。   “这是,姑妈和您,还有周恩...”方孟韦把那个名字憋在嘴里,他摇了摇头,“姑爹,你是共/产/党?”   “孟韦,中石离开北平时放心不下你,经过上级研究决定,暂时由我来做你的上线。”   方孟韦转向方孟敖,“大哥你也是知道的?”   方孟敖抽了一口雪茄,“我刚知道。”   “我早该想到的,”方孟韦念念有词,“我早该想到的。”   谢培东不由得方孟韦回味,他接着说:“孟韦,按照规定入党是要面对党旗宣誓的,但是现在条件有限,只好由我来口头宣布。”   “宣布什么?”方孟韦还在云里雾里时,谢培东已经站了起来,方孟敖也跟着站了起来,方孟韦却还愣在椅子上。   谢培东说:“方孟韦同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中国□□预备党员了。”   方孟韦缓缓站起来,手里还捏着警帽,他低头看了看青天白日的警徽,又看了看方孟敖和谢培东。他放下帽子,伸出双手与面前的两人紧紧相握。   叶曼玉煮好了茶,从厨房里出来,方孟韦听到声响偏过头去,看到天边红日映晚霞,他却觉得那不是日薄西山,更像是初升的太阳。   “孟韦,时间紧急,党的章程日后再给你宣贯,现在有一个任务需要你来完成。”谢培东说。   “什么任务?”方孟韦问,这时叶曼玉端着茶水进来,将茶壶放在桌上,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谢培东走到叶曼玉身边,对方孟韦说:“孟韦,给你介绍一下,叶曼玉真名于曼丽,早年间是军统特工,死间计划后加入我党,主要任务是策应保护崔中石同志。如今崔中石同志安全撤离至香港。你的任务是抓准时机,护送于曼丽同志去香港。”   程小云办事很利索,很快便在东单的一家教堂内安排了订婚仪式。   仪式很简单,仅仅只有老方家和何其沧一家到场。   教堂后面的休息室里,谢木兰换上了白纱,程小云在为她描眉化妆。   程小云边化着边说:“今天是订婚,你年纪又小,妆不能太浓。”   谢木兰看着镜子,何孝钰捧着头纱出现在镜中,说:“这套婚纱虽然是母亲辈传下来的,倒也不过时啊。”   “那是自然了。”谢木兰转过头说:“我妈妈这套婚纱当年可是请法国的设计师设计的,不会过时的。”   何孝钰将头纱给谢木兰带好,头纱上一圈珍珠衬得谢木兰越发娇俏。程小云却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被谢木兰瞅见了,连忙问是怎么了。   程小云忍住眼泪说:“木兰,委屈你了,方家小姐出嫁本该是风风光光,大操大办的。”   “做什么要大操大办”谢木兰宽慰程小云,她满意地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说:“我就不喜欢无锡老家那种中式婚礼,呼啦啦一帮人,规矩多麻烦多,新郎新娘一天下来累死了。我觉得西式婚礼挺好的。小妈,我挺喜欢的。”   谢木兰这么一说,程小云心酸更甚,她和何孝钰对视一眼,没有再说话。   本来是想叫于曼丽带着伯禽和平阳当花童的,可在外人眼里,于曼丽这会毕竟是寡妇,孩子也不能出席婚礼。   谢木兰长长的裙摆后面空无一人,只有谢培东这个父亲扶着她从教堂高高的大门中走出来。   方孟韦缓缓回头,看到了他永远都无法忘怀的场景。   他眼中的谢木兰是那般美丽无邪,是他想了许多年的场景,   那是比任何一场梦里都还要浪漫的场景。   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时,那是在重庆的大轰炸中,是谢木兰被埋在渝北中学的废墟中时。他在灰烬中摸到谢木兰手时他就决定了不要放开。   第一次决定要迎娶谢木兰时,他还在昆明滇池旁,一个人饱尝了漫漫黑夜和寂寞,他唯一能想到的和风细雨就是在家中等他的表妹。   第一次袒露自己的心意,是在上海明家的婚礼上,他们彼此承诺。此时此刻,方孟韦回忆起这些事情,就好像过了好久好久,可是仔细盘算开来他也才二十出头,谢木兰也才十几岁,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要走。   方孟韦从谢培东手里接过谢木兰的手,因为是订婚牧师并没有念证词,两人直交换了订婚戒指。   方孟韦执起谢木兰的手,为她带上翡翠戒指,谢木兰在头纱下冲他一笑。   这一笑仿佛在方孟韦心上重重地开了一枪,一个洞从前胸贯穿后背,刻骨铭心。这一个洞只有谢木兰才能填满,再也容不下别人。   “小哥...”谢木兰轻轻唤了方孟韦一声,方孟韦掀开头纱,低下头正准备吻上去的时候,警察特有的军靴声音踏步而来。   方孟敖首先反应过来,将方步亭和谢培东护在身后,来的人是徐铁英。   方孟韦上前一步,徐铁英笑眯眯地走过去,道:“方副局长,怎么订婚搞得偷偷摸摸的,也不请我来做客?”   方孟韦说:“我们本来就只是简单的订婚,等真正办酒席的时候在请徐局长也不迟。”   “是啊,怎么着都不赶在一时一刻。”徐铁英环顾一圈,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满和愤怒。   方步亭说:“徐局长,今天是我家小儿订婚,明天就是币制改革,有什么事情等过了这阵再说吧。”   “等不了了。”徐铁英扬起手,笑道:“方行长,我来是有要事的。”他的笑脸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方孟敖、何其沧,甚至是何孝钰、程小云和谢木兰。但最后眼神落到了谢培东身上。   徐铁英伸直了背,一板一眼地说:“今天我来是逮捕北平分行襄理谢培东。”   谢木兰倒吸一口凉气,尖叫出来“你凭什么,凭什么!”   徐铁英摆摆手,“谢小姐冷静些,你还不会知道吧,你的父亲是共/产/党。”   共/产/党这几个字平地惊雷,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方孟韦和方孟敖更是双手出汗。   方步亭眼前一黑,扶住身边的程小云,好半天才缓过来,他看向谢培东。   谢培东神色如常,方步亭更加疑惑了,他说:“培东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的,内兄,应该是有什么误会。”谢培东说,“我去警察局解释一下就好。”   “不能去,不能去!”谢木兰冲过去挡在谢培东面前,直面徐铁英,“徐局长,你有什么证据?!有什么证据说我爹是共/产/党!?”   徐铁英眉毛一挑,他什么时候把这么个丫头面子放在眼里,他只看向谢培东和方步亭,“谢襄理,我们中统的人查到的证据,有些事情需要你亲自去解释。”   “好的,我去。”   “不能去!”谢木兰喊道,她推攘着方孟韦,“小哥,你说说话,我爹不能去,不能去啊!”她实在怕谢培东进去就出不来了,就像崔中石一般。   方孟韦看着谢培东,方孟敖也看着谢培东。都在等他的指示,该怎么办?   是拼了?还是乖乖跟徐铁英走?   方孟韦的手默默摸到了腰间,才察觉今天他穿着西装根本没有带枪。   他和方孟敖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同时上前,如果两人同时牵制住徐铁英,挟持住他,其他人不敢怎么样。   可这时,谢培东发指示了,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是两兄弟从未见过的坚毅。   两人又慢慢后退,谢培东被徐铁英带上手铐,往外面的吉普车上带。谢木兰在身后哭喊,方孟韦拉住了她的双臂,将她箍在怀里。谢木兰张嘴狠狠地往方孟韦手背上咬了一口,方孟韦吃痛地抿紧嘴唇。   夜晚,方孟韦配方步亭去了一趟警察局,一直折腾到凌晨别说救出谢培东,就连面也没见着。   方孟韦搀扶着方步亭回到家中,时钟刚好敲响。方步亭抬头,他竟老花到看不清时钟,他问:“孟韦,现在几点了。”   “凌晨2点。”方孟韦说。   “还有不到三个小时,运送金圆券的车就要进北平了,币制改革就要开始了。徐铁英这时候抓走你姑爹,那是因为徐铁英这帮国民党老派要和新派斗,要和太子斗,要阻挠币制改革。可怜你姑爹站在了风口浪尖,他这一倒,下一个就是我了。”   “父亲,你休息一会吧。”方孟韦说。   方步亭点点头,“我去书房眯一会儿,五点的时候记得叫我,你们还要护送分行的运钞车去金库嘛。”   方孟韦应了一声,目送方步亭走进书房。他自己转身进了房间,换下一身臭烘烘的西装,穿上干净的白衬衫再看表时已经快三点了。   方孟韦躺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徐铁英来的太突然,他和大哥都来不及想营救方案。   可现在崔中石不在了,谢培东也被关押起来。   他和大哥该依靠谁,谁才能为自己出谋划策,谁才是指路明灯?!   方孟敖已经回到军营,现在肯定也在想营救方案,可究竟怎么样做才能既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能救出谢培东。   一个个巨大的问号压得方孟韦喘不过气来,他翻身下床准备到房门外透透气,刚走到门口听到隔壁传来嘤嘤的哭声。   “木兰,”方孟韦将房门推开一条缝,沉沉的呼唤:“别哭了。”   谢木兰缩在床上,背对着方孟韦,她哑着嗓子问:“回来了吗?我爹回来了吗?”   方孟韦摇头,谢木兰背对着他,自然没有看到,但从短暂的沉默中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方孟韦站在房门口,屋里没有开灯,走廊上的路灯投射进去,刚好可以看到谢木兰蜷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痛哭流涕地念叨:“回不来了吗?回不来了吗?”   ☆、等待   方孟韦那边为如何周全的营救谢培东想破了脑袋,方孟敖那边已经驾着C-46运输机上天了。   方步亭正和方孟韦压着一车金圆券往北平分行的金库赶,头上一架C-46运输机低空飞过。   方孟韦这才想通,方孟敖不需要什么周全的营救方案,越是周全越是会暴露身份,现在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北平方家,要抓方家的把柄。   方孟敖就要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以最符合自己的方式才不会引起怀疑。   而吉普车中就方步亭就好像明白了方孟敖的心意一样,从车上下来,对方孟韦说:“孟韦,你也看到了,你大哥要上天了。你姑爹在牢里,我这还巴巴地给国民政府送金圆券,给他们执行币制改革,你说我是不是太傻。”   方孟韦唤了一声父亲,方步亭说:“孟韦,听我的话,带我去西山监狱,既然他们不让我们方家活。我们也不要为他们做什么币制改革了。”   按照方孟韦的性格,他是肯定舍不得方步亭去西山监狱的,但事到如今如果不火上浇把油,如果不大事情闹大,谢培东怎么能救出来。他带着方步亭调转车头,一路奔向西山监狱。   北平南苑机场中,塔台乱成一锅粥,再过不到半小时就有一辆战斗机要降落机场。   可方孟敖驾驶的大型C-46盘旋在北平上空,甚至占用了整个跑道,战斗机怎么降落。   “方孟敖,战斗机马上就要降落,延误了战事你怎么负责!?”   方孟敖没有说话,飞机仍旧在北平上空盘旋。塔台也是着急了,又喊道:“方孟敖,你父亲和弟弟已经去西山监狱自首坐牢了,你还想干嘛!?”   听到这里,方孟敖心中怒火可想而知,C-46贴着塔台飞跃而过,往西南方向飞去。塔台上所有的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西南方向是共/党防区!   “方孟敖,请立即返航,请立即返航!”塔台拼命呼叫方孟敖,可方孟敖压根没有回答。   “接方公馆!不对!”方公馆哪还有人,都在监狱里面待着呢。“接何副校长家!”   两分钟后,何其沧通过电话打开扩音器向方孟敖汉喊话,说:“方孟敖,听到回话!听到回话!”   约莫半分钟过去了,扩音器里面传来方孟敖十分淡定的声音,“何伯伯,我是方孟敖。”   “行啊,行啊,你们父子三人可以啊。老爹去坐牢了二儿子陪着,大儿子更厉害,上天了都!好啊,你们都去了,我也去南京坐牢好了!”   “何伯伯,您不要激动,这是方家的事。”   谁激动?   你方孟敖都上天了,还劝别人不要激动。   离战斗机降落北平的时间越来越近,方孟敖终于提条件了,“马汉山是不是今天押往南京受审?”   塔台回复,“是!”   “叫马汉山来,我有话问他。”   方孟敖叫来马汉山做什么,无非是鱼死网破,也是为了摆脱自己和方家的□□嫌疑。他闹是看不惯国民党内部的腐败,看不惯国民政府那方家当挡箭牌,跟共/党没有半点关系。   而马汉山受尽徐铁英的折磨和摆布,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能公开讲话。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将北平贪腐的□□和几家重大公司的走私全部公开,还捅出了徐铁英逼死崔中石,想要侵占百分之二十股份的猫腻。真相在众人面前大白。   徐铁英在警察局的密室里还正式提审谢培东,就接到南京政府的撤职电话。   “行啊!谢襄理,你们共/产/党可以啊,连马汉山都被你们收买了。”徐铁英说。   谢培东站起来轻轻拍去长衫上的灰尘,道:“什么叫收买?这是徐局长一向会干的事,我不会干。”   徐铁英从鼻子哼了一声,“可以啊,我可以被撤职回南京交代问题,但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   谢培东微微皱眉,徐铁英说:“代价就是方孟敖擅自驾机起飞,违反了《陆海空军刑法》要挟党国,这次是特种军事法庭开庭,我可不能再为辩护了。”   谢培东心中震惊,但仍轻轻地问:“我再给你十万美元,你能辩护吗?”   徐铁英恼羞成怒,他将手边的茶缸掀翻在地,“你们共/产/党真有钱啊!老毛老周住窑洞穿破衫,大手一挥却能让崔中石把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转入香港,接济那些民主人士。也能让谢襄理你花十万美元去救一个飞行教员。”   谢培东也怒了,他站起来说:“说道崔中石,我才想起来。徐局长,你究竟有没有证据证明他是共/产/党。如果没有证据,那他就是被冤死的,那你就是诬陷。你跟我讲什么军事法庭,党国有法律吗?!如果有法律,那我就资助崔中石的遗孀,请最好的律师状告你,到时候你可要应诉啊!”   徐铁英紧握双拳,突然铁门被打开,外面的人说:“局长,南京政府命令,谢培东一案证据不足,要求您立刻释放,让谢培东回到中央银行完成币制改革。”   沉寂中,徐铁英后退一步,双腿动不了窝,倒是谢培东微微鞠躬,率先走出了牢房。   方公馆中,谢木兰垫着脚趴在门框上望着外面,程小云在客厅里坐立不安,直到远处出现方孟韦那辆黑色吉普,谢木兰飞奔出院门。   方孟韦连忙踩下刹车,谢木兰已经跑到了车窗前,兴奋地拍打着窗户,“爹,大爸,小哥,你们回来了!”   谢培东好不容易把车门打开,谢木兰跳到他的背上,他哎哟一声差点栽倒下去。   “木兰,别闹!姑爹一夜没睡。”方孟韦吼了一句,谢木兰才满不情愿地下来,拉着谢培东进屋。程小云见谢培东安然无恙,转身钻进了厨房,叫蔡妈王妈将饭菜端上桌来。   方步亭这时开口,“小云,待会再吃。我和姑爹有事要说。”   谢培东看着方步亭,冲程小云笑了笑,“小嫂,待会再吃吧。”   程小云也不多问,又将饭菜拿进去,谢培东摸摸谢木兰的头,和方步亭一前一后走进了书房。   方步亭一夜未眠,他刚走进书房没走稳摔在地上,谢培东上前扶住他,方步亭挣脱了谢培东的手。   他爬到竹椅上,说:“培东,你还记得步琼吗?”   谢培东捡了把椅子坐在方步亭跟前,道:“怎么会不记得。”   “她当时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二十岁不到,本来有大把大把地富家公子来提亲,可她偏偏...”   “偏偏看上了我这个穷小子是吧?!”谢培东苦笑。   方步亭接着说,“当时爸妈说喜欢就喜欢吧,可她偏偏要出去闯荡,和你领着结婚证之后就去了江西。多少年都没有消息。再后来,我记得是个雨天,你抱着木兰到了上海投奔我。”   谢培东眼前浮现出南方初夏的雨季,他一手抱着谢木兰,一手撑着雨伞,一家家的敲门,一家家的问老方家搬去哪里了。从无锡老家一路找到上海,才晓得方步亭当了分行行长。   “我现在问问你,”方步亭终于说道了正题,“我问你,步琼真的是生病死的吗?”   谢培东沉默了,他低着头说:“她参军了,死在日方沦陷区。”   方步亭心里就算有所准备,但是听到这句,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澎湃,他又问了句:“用刑了吗?”   谢培东还是低着头,默认了。   方步亭倒在椅子上,念叨着说:“她本是个千金小姐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啊...”   “内兄...”谢培东的话被方步亭打断,他坐直了身子,“我不问你了,我不想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想知道我的两个儿子是不是被你赤化。我现在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谢培东问。   方步亭说:“请你向周/总/理传个话,请求他保住我的两个儿子。”   方孟韦倒在谢木兰的床上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谢木兰趴在台灯下看书,听到背后有动静,她钻到被子里,小声地问:“小哥醒了吗?”   “没醒。”   “没醒怎么会说话?”   “说的是梦话。”方孟韦闭着眼睛老神在在地说。   谢木兰捂嘴笑起来,又轻声问:“那我是谁?”   “木兰。”   “那你最爱谁?”   “木兰”   “胡说!”   方孟韦忽然睁开眼睛,将谢木兰压在身下,说:“怎么胡说了。”   “梦里哪里知道爱不爱的。”   方孟韦低下头蹭了蹭她的鼻尖,说:“因为我在梦里更爱你啊。”   谢木兰羞红了脸,她的手搂住方孟韦的脖子,转而问道:“小哥,大哥会不会有事?”   方孟韦松开谢木兰坐起来,说:“暂时不会的。北平只有他这一只军事运输队,现在战事吃紧,共军兵临城下,军需补寄决不能断,处理了大哥,对战事没有好处的。”   他转头看了看谢木兰,“你听得懂吗?”   谢木兰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她抱着方孟韦的手臂说:“总之,大哥是有用处的人,他们不会伤害大哥的对吧?”   方孟韦笑了笑,“可以这么说吧。”   谢木兰歪着头思索不说话,方孟韦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她的卷发,任由时间慢慢溜走,也不觉得可惜。好像两个人抓紧一切机会待在一起是最重要的。   “木兰”方孟韦犹犹豫豫地开口,“那个,订婚仪式是不是太简单了。你会生我的气吗?”   谢木兰抬起眼皮,“不会啊,我觉得挺好的。”   方孟韦揪着谢木兰的辫子,“女孩不都是想要一个完美的婚礼吗?”   谢木兰想了想,说:“我也想啊,不过什么时期享什么福气吧。现在特殊时期,我们就低调点。”   方孟韦笑出声来,“这样吧,等我们去了香港,我们办一个最大最浪漫的婚礼,我们去维多利亚港,我们租一条游轮。”   谢木兰也来劲了,跪坐在床上,笑着问:“那得多少钱啊?”   “钱不是问题只要你开心。”谢木兰被方孟韦天花乱坠、胡说八道逗得哈哈直笑。可方孟韦说着又黯然下来,“不过,你得等等,等到...”   谢木兰等着他说下文,可方孟韦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方孟敖出狱?   可方孟敖什么时候能够出狱。   等到解放?   可什么时候才能解放。   方孟韦扯着嘴巴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谢木兰看在眼里,她说:“没事的,小哥,我等你啊。”   方孟韦刮了刮她的鼻子,低声说:“女孩子能等多久。”   谢木兰握住他的手,“我这一生都等你。”   ☆、抉择   币制改革在太/子/党和中央银行的推动下,在北平和上海等重要城市开始实行。   城里的老百姓不光没有了粮食,连手中的真金白银都要上交国库,换取金圆券。方孟韦的警察局接到通知:凡是查到有私下以黄金白银交易的,立即逮捕。   从盛夏抓到深秋,除了因为缺粮饿死的,北平最多的就是因私下交易而被扔进牢房的。   方孟韦和谢木兰将一小袋米送到于曼丽家的时候,谢培东也刚好在,于曼丽招呼方孟韦坐下吃晚饭,方孟韦手头上还有事情,想回警察局的。   但谢木兰看到伯禽和平阳,和两个孩子玩得正高兴,他也只好跟谢培东一起坐下。   谢培东将一杯水递给方孟韦,低声说:“孔雀东南飞的计划开始了。”   “我知道。听大哥说了。”方孟韦说,“最近他的飞行大队频繁地运粮食,保证华北剿总的五十万大军。可我就不懂了...”   “有什么不懂?”谢培东拿起水杯,做了个请的动作。   方孟韦握紧茶缸,义愤填膺地说:“组织要争取大哥的原因,不就是想要他在北平,在关键时刻能率部起义,呼应辽沈战场嘛。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又要他毫不违抗地执行国民党军令,你不理解是吧?”   “不理解。”   “就在两天前,国民政府决定撤销孟敖青年飞行服务大队队长的职务,派遣他去美国大使馆当武官。组织上也同意了。刚好何副校长已经先去了美国,你大哥可以带着孝钰一起走。”   “大哥没同意?”方孟韦说。   谢培东点头:“还是你了解你大哥。他说入党两年他什么都没做,他不能就这么抛下一家老小,临阵脱逃。所以组织上对他的安排有了变化。”他看向方孟韦又问:“孟韦,你知道你大哥为什么不轰炸开封吗?”   “因为不想开封百姓跟我们的母亲和小妹一样,死在无差别轰炸之下。”   “这也许是组织上让你大哥目前严格执行军令,稳定住北平局势的原因吧。”谢培东说。   战场上瞬息万变,国民党在淮海战场上节节败退,解放军解攻占了天津,防线已经摆到了宛平,坐在方公馆中就能听到西南方向传来的炮声。   民航已经全线停运,现在只能从良乡和南苑的军用机场离开北平。而飞往香港和美国的机票已经炒到上万美元一张。   北平城中人心浮动,有人期盼解放军马上进城,有人盘算着怎么才能拿到离开大陆的机票。   紧要关头,谢培东终于给方孟韦下达了最新的命令:护送于曼丽到香港,与203同志汇合,并驻守香港站,做好长期潜伏的准备。   “那你呢?”方孟韦问。   谢培东没有回答,事实上国民政府开始启动最后的计划,北平分行推行币制改革而筹集到的金银要全部运往台湾。而北平众多重要人物也要前往台湾。   方步亭就是其中一个,早在去年年底,方步亭就接到了出任台北中央银行行长的任命。   按照解放军和傅作义达成的协议,驻北平军官可以自行决定去留,师以上军官可以前往台湾,绝不阻拦。   “那便是说,这个家又要散了。”方步亭在客厅中,坐在沙发上,他的周围坐着的是妻子、妹夫、两个儿子和两个侄女。   天边的炮火每一声都炸在谢木兰的心跳上。她蹲到方步亭脚边,“大爸,不能不走吗?我们还待在北平不行吗?或者我们回老家,回无锡。”   方步亭闭着眼睛摇头,“木兰,回不去了。如果不走,我这个国民政府的老顽固,你小哥那个国民军官能有好下场吗?我也不想走啊,我也想到无锡老家置一块田地,谋个教书的职业,承欢膝下。可是木兰...”   方步亭干枯的手擦干谢木兰的泪,可眼睛却看着谢培东,“人总是身不由己的,你说是不是,恩?”   谢培东如鲠在喉,半天讲不出话来。方步亭也不再等了。他站起来,程小云和何孝钰也都站了起来,“走了,培东。”   他拉着程小云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何孝钰去留两难,她看着方孟敖。方孟敖从沙发上站起来,拍了拍身旁的方孟韦,说:“把木兰拉起来。”   方孟韦上前一步,把瘫坐在地上的谢木兰拉起来,方孟敖问:“你的航班是不是明天早上的?”   “明早十点飞香港。”方孟韦说。   方孟敖点点头,对谢木兰说:“木兰,好好陪你爸说说话。他这辈子有太多话都没对你说。”   谢木兰泣不成声,靠在方孟韦怀里才能勉强站立,“大哥,孝钰,你们别去台湾。我舍不得你们。”   方孟敖不愿再看表妹的泪眼,他红着眼睛向谢培东敬了个军礼,弓着背走出门。   何孝钰跟着方孟敖,但在门廊回头,她对谢木兰说:“木兰,你要长大了,别动不动跟孟韦生气。”   谢木兰的泪水汹涌而出,她扑上去想抓住众人的背影,却被方孟韦扯住,那些背影越走越远,她怎么也追不上。   晚上8点,估摸着方孟敖的飞机已经飞越北平上空了,方孟韦、谢木兰、谢培东才坐在饭桌前吃最后的晚餐。   谢木兰抽抽搭搭几乎虚脱,两眼肿的跟核桃一样,以至于都看不清对面的小哥和父亲。   三人静默地坐着没有人动碗筷,谢培东站起来给谢木兰给方孟韦给盛了一份菜汤,说:“将就吃点,蔡妈王妈都打发走了,我做的不好。”   方孟韦苦笑着端起碗,说:“哪有,姑爹做的最好吃,我从小就喜欢吃姑爹做的东西。”   谢培东笑了,指了指谢木兰:“可这丫头不喜欢啊,她总喜欢吃西餐,赶时髦,吃汉堡和沙拉。嫌我做的不好吃...”   谢木兰抬起头,叫道:“我哪有?!”   “哪没有!”谢培东两手拢在袖子里说,“你忘了你八岁那年要吃奶油蛋糕,三更半夜我背着你,生生把蛋糕店的人叫起来做的。”   谢木兰憋着嘴,眼泪又不听话地冒了出来。   谢培东也是想要调节气氛,转过头继续跟方孟韦说:“你是不知道她从小就嘴刁。步琼去世之后,喝谁的奶都不行。偏偏爱喝美国的奶粉,那时我还没有找到你爸,只好每天打三份工,我...”   谢木兰啪地站起来,大声喊道:“行了!别说了!”   谢培东愣住了,方孟韦也喊道:“木兰,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谢木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火,抄起手边的汤勺朝方孟韦砸了过去。   汤勺自然砸不到人,方孟韦轻轻一偏,就躲了过去。可再打眼一看,谢木兰跑上二楼了。   “姑爹,你别生气。”方孟韦坐回椅子上,说的颇为无力。   谢培东摆摆手,慢慢站起来,“没事,我去看看她。”   方孟韦点点头,双手撑着头靠在餐桌上,餐厅没有开灯,他一个人的背影拉的很长。   房中谢木兰没有大吵大闹,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谢培东走过去谢木兰扑在被面上,脸埋在被子里。   谢培东犹豫了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了她的床上。   谢木兰动了动,谢培东立马又站起来,拍拍他的长衫,笑道:“我走了,不吵你了。”   谢木兰听到这句从床上跳起来,连忙说:“爹,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培东没有坐下,他站着对谢木兰说,“木兰,到了香港可没有这么多讲究,你和孟韦都要读书,你也不是千金小姐了。你要照顾他。当然,他也要照顾你。你们要互相照顾,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谢木兰扑到谢培东怀里说:“爹,跟我们一起走吧,一起去香港。我们不愁钱,不用你再留下来工作了。我可以去打工,我可以去挣钱。”   谢培东看着谢木兰,他这个女儿啊,幸好没有继承自己的闷不做声的性格,她像母亲像方步琼,天生热情开朗,跟谁都亲近,却偏偏不跟自己亲近。   有时候谢培东会想,他哪里做的不好?   当年,方步琼坐被日本特高课的人抓住,他刚好带谢木兰去医院,虽然逃过了一劫。但南昌联络点被端了,他与组织断了联系。他辗转了好些地方,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奶娃子,连打工都不好找。终于到了无锡,才晓得方家已经全部搬到了上海。他又兜兜转转到了上海,在南方的雨季中小小的谢木兰生了好几场病,不过几天的路程父女两走了一个多月。   想到这里,谢培东觉得他也是个好父亲。   可后来呢?   后来组织上让他潜伏在方步亭身边,作为钳在国民政府金融战线上的一颗钢钉。这一钳就是二十年。   他没有妻子,没有同盟,在很长的时间里,烦闷苦恼无处诉说,也就越发沉默。难怪谢木兰愿意跟着方步亭,也不愿跟自己讲话了。   可如今,谢木兰一声声的喊着自己爹爹,谢培东也忍不住了,两眼通红,嘴唇发抖,但他不能流泪,不能伤感。黎明即将到来,他该让孩子们微笑着伸开手臂去迎接。   他推开谢木兰,说:“木兰,再哭明天就不好看了。”   谢木兰胡乱抹了一把眼睛,说:“那你跟我们一起,我就不哭了。”   谢培东看到方孟韦站在门廊下,他招手叫方孟韦过来扶着谢木兰,自己走出房门,说:“你们早点休息,我去看看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好。”   1949年1月21日,民国三十八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正是小年。   北平良乡机场挤满了人,于曼丽拥着伯禽和平阳,生怕两人会走丢挤散。   谢培东拎着箱子走在最前面,方孟韦和谢木兰把于曼丽和孩子护在中间艰难的往飞机挪动。   冬日清冷的阳光下,于曼丽和孩子先上了旋梯。方孟韦紧随其后,把箱子推进客舱,他转过头伸出手,伸向旋梯下的谢木兰。   谢木兰红着眼睛看了一眼谢培东。谢培东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咧着嘴跟她摆手,叫她赶紧上去。   她戴着手套,太笨重,谢木兰将手套取下塞进口袋里,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方孟韦的手上。   突然她在兜里摸到了一个东西,谢木兰掏出来一看,那是一小张照片。照片上是还是婴儿的自己,抱着自己的是年轻时的母亲方步琼,旁边站着的是西装并不合身的谢培东。   谢木兰将照片捂在胸口,眼泪随着强劲的北风飘散,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谢培东,孤零零的一个人让她想起了重生之时看到的那个幻影。   德胜门高高的城门下只有一个人,他双手揣在衣袖里,抻着脖子往远处张望,嘴里念念有词,“木兰怎么还不回家。”   那个人正是自己那貌不惊人,还很无趣的老父亲。   谢木兰抬眼望着方孟韦,方孟韦又伸出了一只手,说:“木兰,快上来。”   谢木兰再回头时,谢培东已经走了。远远地只能看到一个灰色的绒线帽在慌乱的人群里时隐时现。   天边的炮火声已经停下,再过不到几天解放军就要进城。重生以来,谢木兰做了无数的抉择,眼下又到了要做抉择的时候。   她深情地与方孟韦对视,轻柔地说了句:“小哥,对不起。我真的放不下我爹。”   还未等方孟韦反应过来,谢木兰跳下旋梯冲进人潮人海中,向着谢培东的方向,像只小鱼决绝地逆流而上,很快变便消失不见。   方孟韦也准备跳下去,可这时机组在提醒马上就要起飞了。他看到机舱里于曼丽和两个孩子渴望的眼神。他想到临走前方孟敖跟他说的话:他入党以来,执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任务,就是把国民党的钱运走,帮共/产/党把民心留下。   而他又何尝不是呢?   早在昆明的时候就向往共产主义,这么久以来他都是被保护的角色,现在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任务就是护送203的家属去香港。   他怎么能就跟着谢木兰走了?!   方孟韦缩进机舱里,坐到于曼丽的身边。   于曼丽没有看到谢木兰,忙问:“孟韦,木兰人呢?”   方孟韦仍旧死死地盯着那双没有抓住谢木兰的手,道:“她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于曼丽焦急地问。   “她选择留在北平。跟我姑爹一起。”方孟韦深吸一口气靠在座椅上,说:“崔婶,其实我也很想留下来,留在她的身边。什么国家,什么民族,没有了木兰,我还剩下什么。”   于曼丽看着方孟韦,眼里尽是理解。曾几何时,她也是为了爱情可以奋不顾身的人。   可方孟韦接着说:“可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不能这么没有担当。木兰爱的也不是这样的我。我除了爱情,更要有信仰。”   于曼丽不再去安慰,独留方孟韦一人靠在窗边。   一架客机它带走了方孟韦的人,却将心永远留在了谢木兰的身边。   起飞时光耀北平,降落时月映香江。   ☆、结局   谢木兰这一跑搞得谢培东措手不及,先是给组织上汇报,又给方步亭打了电话,接着给香港的崔中石发了电报。忙到后半夜才摆平所有的事情。   一早上醒来又开始在谢木兰的卧房门口念叨,说她不听话,不懂事,就这么跑回来让孟韦一个人怎么办。本来谢木兰心里就纠结难受,被老爹这么一说实在受不了了,嚷嚷着你再说我就去学校住,再也不回来了啊!   这下谢培东总算闭嘴了。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谢培东去北平分行整理要交接给共/产/党的手续、置办年货,谢木兰去学校。虽说是放寒假了,但仍旧有许多学生没有回家,燕京大学里还聚集了几千名东北的流亡学生,住宿安置都需要人手。谢木兰如今也没有什么事情,方孟韦走了她更是百无聊奈,也不敢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生怕会想起她小哥,索性到了学校。   谢木兰刚到未名湖畔,便听到有学生扯着嗓子喊说大年初三,解放军就要进城了,我们要怎么庆祝好。   有的人说要搞欢迎会,有的人说要慰问士兵,有的人说要拉横幅送鲜花。   谢木兰也来劲了,挤到最前面问:“清华,北大他们怎么搞?”   “说是军队会从德胜门进,清华和北大会在那里组成学生方阵。”   “那我们也去德胜门吧!”谢木兰说,“学生都在一起,比较统一。”   正当讨论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又有学生跑过来说,“我刚刚跟副校长去开会了,说是31号那天有新华社、法新社和路透社的记者,稿件要发到全世界的。校长叫我们统一行动,注意着装!”   一听说有新闻媒体,不少学生更加兴奋了,高喊着拉条幅,一定要拉条幅,要写上燕京大学这几个字。   谢木兰和同学们叽叽咋咋闹到天黑才回家,回到家里时是晚上7点,谢培东还没有回来,她往银行挂了一个电话,谢培东说还在库房整理账本,叫谢木兰自己先吃饭。   谢木兰深深叹了口气,她还真吃不下,也就几天之前一家人还围在桌前,可现在已经天各一方了。   她慢悠悠晃到二楼,推开方孟韦的房间。推开门的一刹那她还幻想着方孟韦就在里面。   或许是在里面午睡,或许是在看书,总之肯定会被谢木兰吓到,然后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教训她进屋要先敲门。   可今次打开门,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谢木兰翻了一圈,高兴又苦恼地发现:方孟韦把他们两所有的合照都带走了,一张也没留下。   “好歹给人家留点什么啊...”谢木兰倒在床上嘟嚷着,久久不动快要睡着了,忽然翻身坐起来想到一件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谢培东还没有睡醒,就被谢木兰吵起来,“我说爹啊,早睡早起啊。”谢木兰说,“现在都9点了,你怎么还迷迷糊糊的。”   谢培东睁开眼睛,见谢木兰在他的衣柜里面倒腾来倒腾去,“你这是发什么神经?”   谢木兰拿出一件衣服放在谢培东的床尾,自己又出去了,临走还说:“爹,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后我们出门。”   谢培东摸摸脑袋,又道:“...发什么神经...”   十点钟,谢木兰和谢培东准时出现在德胜门下,摄影师已经准备好了。谢培东换上了他最得体的长袄,谢木兰穿上了格子长裙和红围巾。   “这是要照像?”谢培东问。   “是,我一大早出去找的照相师傅,师傅可忙了,初三还要给解放军照相呢。”   “不照不照,”谢培东摆摆手,“我一大把年纪了,照什么相啊。”说着就要往回走,谢木兰赶紧拖住她爹。   “爹,这可是德胜门,北平马上就要和平解放了,您这一辈子什么照片都可以不拍,唯独这张不能不拍。”   谢培东一顿,眯着眼睛抬头望了望那高高的城门,沉默了一会儿,旁边有个小伙子不答应了,揣着袖子操着京片子说:“我说大爷,您到底拍还是不拍啊,您不拍您往旁边让让,我们还要拍啊!”   可不是吗,城门下已经聚集了挺多人,都想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在特别的地点,留个念想。   “拍吧!”谢培东下定了决心,谢木兰喜笑颜开,搂着谢培东的胳膊,对摄影师说:“师傅,可得把我们两照的好看些。”   摄影师头埋在照相机的后面,手举着闪光灯,说:“放心吧您内。”   可能是男人天生不会拍照,闪光灯亮的一瞬间,谢培东眯起了眼睛。   以后这张照片上便是高高的德胜门下,眼睛只剩一条缝的老爹和笑得比谁都灿烂的女儿。   大年初三,德胜门外歌声如潮,人比谢培东想象的要多得多。道路两旁全是舞着红绸缎的小姑娘和小伙子,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这时人潮尽头一辆辆军车开了过来。   绿色的军车和红色的绸缎刺痛了谢培东的眼睛,他砸吧了一下,看清军车和坦克上挂着毛/泽/东和朱/德的画像。   人潮推着谢培东往入城的解放军涌去,站在谢培东身边的小姑娘挥舞着双手,好几次都打到了谢培东的头上。   人群又发出一声欢呼,是坦克开了过来,人潮又汹涌起来,谢培东像大海中的一撮浪沫。   军车上的解放军涨红了脸,兴奋地跟地下的群众握手,谢培东也伸出了手,只是短短几秒的触碰,谢培东眼泪便流了下来。   这是他和妻子,是和很多默默无闻的,活着的逝去的战友,多少年午夜梦回,才能看到画面啊。   谢培东擦擦眼泪,偏头跟谢木兰说小心些,别被挤倒了。可身边哪还有谢木兰,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大道那边传来一阵激昂的呼喊,欢迎的学生队伍高举着各自大学的横幅跑过来了。   谢培东盯着燕京大学的横幅,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个系着红围巾的女学生,冲到了坦克边上,一个解放军伸出手将女学生拉到坦克上。   震天的歌声、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瞬间归于静寂,旁边的人和物好像都无声地放着慢动作。   谢培东什么都听不到,直直看着那个女学生的背影。   突然,那个女学生回头挥舞着手中的鲜花,冲他灿烂一笑。   真的是谢木兰。   1954年,香港。   崔中石在这里正正经经地当起了教书先生,并又改回了自己的本名-黎家洪。于曼丽现在成了黎太太,一家人在天水围租了一套两室一厅。好在旁边几户邻居都是从江浙来的,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暑假到了,黎家洪不用再去学校,他从外面买菜回来,坐在门口的阿婆又叫住了他,问:“黎先生啊,你家那个小侄子好久没有看到了,是去工作了?”   “没有的呀。”黎家洪换了一只手拎菜,说:“孟韦去澳门参加建筑测绘培训了,大约这几天就回来。您找他什么事啊?”   “哦哟,”阿婆站起来说,“你家小侄子长得俊呢。又在香港大学念建筑系。听说以前也是富家少爷的呀。在你们这进进出出这么多年,也没个女朋友啊?”   “这么嘛...”黎家洪扣了扣脸,还没等他回答,阿婆神秘兮兮压着嗓子说:“隔壁街的老张家你知道吧。他家姑娘是在中文大学的,品性相貌都是好的呀,我给你看过了,不错的。”   “阿婆,这个,孟韦的事...”   “哦哟,小伙子不要太挑啊,他有27、8了吧,再挑好姑娘就没有了。”   阿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黎家洪握着老阿婆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婆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孟韦他有太太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啊?都没见过啊。”   黎家洪扶了扶眼镜,道:“早就结了,人现在在北平,也是读书人呢。”   说完黎家洪抬腿进了楼道,留着阿婆一个人在身后碎碎念:哎呀,在大陆啊,那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   黎家洪刚拎着菜进屋,于曼丽就迎出来笑着问:“楼下阿婆又跟孟韦说亲了?”   黎家洪苦笑,于曼丽说:“老人家可上心了,跟我说了好几次了。”   她将桌子上的帷帐拿开,里面是一碗绿豆粥,“快吃吧,解解暑。”   黎家洪端着碗呼啦啦喝下去,于曼丽给他挂好了西装,说:“哦对了,刚刚孟韦的室友打电话来,说有什么急事找他来着。”   黎家洪一愣,“舍友?什么急事啊?”   于曼丽摇摇头,也颇为疑惑,“没说清楚,就是联系不上孟韦,挺着急的。”   “不急,孟韦明天就从澳门回来了,等他回来再说。”   第二天,方孟韦一回到学校刚进宿舍,就碰到了他舍友,同样是来自无锡的老乡。   “哎哟,孟韦,你可回来了。”   方孟韦把背包放下,准备洗把脸,舍友把他毛巾抢过去,说:“你怎么还有心情洗脸啊!”   方孟韦说:“洗脸还要什么心情啊?”   “哎呀!”舍友把一份电报摊在方孟韦面前,说:“诺,看看吧,加急电报。人马上就到了。”   “人?谁啊?”方孟韦接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   孟韦:   吾13日下午5点的航班飞至香港,盼与你相见。   木兰。   方孟韦回头一看日历,今天就是13号。他突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动作之大把架子上的水盆都打翻在地。   这时壁钟敲响,方孟韦一惊,连鞋都来不及系好,风卷残云一般冲出宿舍。   搞得舍友一头雾水,在他身后大喊:“这么着急。孟韦!谁啊这是!”   方孟韦回头,眼睛里满是亮光,“我太太!我太太要来香港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没头脑少女之隐藏的剧情和未完的结局   我看了一下时间,2月19日开坑,5月19日完结。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完成了木兰妹纸的重生之路。其中有一些剧情没有写明,也怕剧透当时没有标注,现在整个故事完结了,觉得有必要跟朋友们说一下。   一、阮竞之。   阮竞之这个人物有原型,她的遭遇也不是我杜撰的,原型人物名叫沈崇,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一下。因为有人物原型,我也不敢着墨太多,导致人物形象的塑造比较偏平。   二、马晓东。   马晓东是地下党,并且级别不低,他很清楚明家人的身份,所以在危急关头告诉谢木兰打电话向明公馆求救。他最后救谢木兰,一部分是出于感情,但大多数是出于信仰。就算不救谢木兰,他也会去救其他人。   三、国权路血案。   国权路血案有真实事件,具体可以百度复旦大学校史。   四、文中的bug。   我逻辑能力有限,行文不是特别严谨,虽然尽量自圆其说,但还是有不少bug。说一个我自己觉得最大的。就是明诚和方孟韦的相貌。   本来我是为了突出北平老方家这条线,而抛弃了阿诚和小方有血缘关系这个想法,把明家放在了客串的位置。   那如果阿诚和小方没有血缘关系,那他们长得像有什么用呢!?仅仅是为了迎合看文的迷妹吗?那如果没有同时看过两部剧的人,会不会受到影响?   电影里有个法则,叫做凡是入画皆有用。   解释起来就是:好的电影,凡是进入镜头中的事物都是有它的意义的。   所以为了弥补这个bug,我只好安排阿诚哥扮作小方去营救崔叔,并且这个行动是小方没法参与的,写出来觉得还是有点牵强。但也算补了bug了。   五、谢木兰为何五年后又去了香港。   一开始谢木兰留下来,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独自留在北平,迎接胜利,所以她选择留下来。   1954年她来到香港,是因为国内斗争形势越来越严峻,学过近现代史的朋友都了解。所以谢培东把她送到了香港,送到了方孟韦身边,然后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大陆。   本来我是还想要写后续的番外的,但是近两天翻看了很多资料,那段历史实在太压抑太痛苦了。我就不写了。大概说一下后续。   明镜解放前就将资产全部移到了美国和香港,后来在美国定居。   明楼和明诚解放之后去了台湾,70年代初到了美国隐居。   方步亭一直留在在台湾,并得到善终。   方孟敖和何孝钰在台湾结婚生子,与方孟韦保持联系。   方孟韦和谢木兰一直生活在香港,与崔中石一家是亲密的战友、朋友和亲人。   谢培东独自一人留守大陆,但没有熬过那十年。   以上就是我写的所有民国文的结局。   至于番外,是没有了。   这文我写的太压抑,虽然是较为圆满的结局,但是其中有太多遗憾、悲情。   所以,所有的糖分和船戏都放在下一个小说吧。   打个广告,下个故事《废柴男神》,是以KKW本人为原型的都市爱情小说,这周日开坑。   最后,虽然《北平无战事》很多人物在剧中、在历史上都故去了,但他们能在我的笔下熠熠生辉活出精彩,我想这就是同人文的魅力吧。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